绝世佳人





而已,忘不掉。

  云史果真如他所说——走了。殷炽则从当夜的复杂情绪转成忿恨。

  原因无他,当他清晨从思绪中清醒、亦由迷离中醒来,竟察觉私密处又痛又痒难受万分,他发现自个儿能动时立即冲进浴间、屏退众人,独自清洗又痛又羞的部位。没经验的云史虽然替他清洁过大部分的地方,但两人交合处却忘了清理,偏偏药物仍残留在里头,可怜的殷炽难受到极点,还得自个儿善后。沐浴完毕、换过新床褥好好睡了顿饱觉,殷炽再度醒来时,仍忘不掉夜里那张仅见轮廓与泪光的脸。真的,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云史走后,殷炽没再往欢场厮混,或许是被云史的作弄打击到,或许是年纪大了、也该将心力转向事业,或许他已找到心目中的绝世大美人,或许没有或许。真正投入火云堂事务后,殷炽才发现要忙起来有这么多事情该做,忙得让他暂时忘记世上有个叫云史、仍与他有婚约的人,暂时……

  每每练武完毕,或处理事务告一段落、仆从奉上一盅甜品时,云史的面庞仍会浮现脑海。

  不是他幼时娇嫩模样,不是十来岁时让他看到痴呆的美貌,不是后来可怕的鬼样,而是那夜对着他微笑流泪的悲哀。总是……忘不掉。

  为了不再想起,殷炽干脆终日埋首事务、练功之中,忙可以忘掉很多事,包括岁月流转。

  后来辗转听说云史顺利考取官职,几年后如愿当上御史游走四方,殷炽没有在意,仅是派人多加注意云史的行踪、安危,并不时回报火云堂,好让殷夫人安心。

  接下来几年,南夏羽除了位于边境三不管地带的黯淡阁,就数火云堂最大。

  然而黯淡阁行事低调且专司杀人,所以明里是火云堂掌控整个南夏羽,亦即整个大陆上主要运输的一半握在火云堂殷炽手中。可是他的心却失落在那个夜里,再也觅不得影踪。

  殷夫人在此时助她儿子一脚之力,将他踢向云史。事情十分简单,不过就是殷夫人成天在儿子面前念啊念,说什么府上厨子做的八宝饭没有云史做的地道,硬是要殷炽跟云史将食谱讨来。殷炽一开始没理她,但第二次、第三次,什么「人老了被子孙当包袱没人理会」的话都出来后,殷炽立刻弃甲投降,亲自跑了一趟。

  身为御史的云史终年在焰武国境内跑,月初在东月尾到西都不稀奇,但从头到尾殷夫人都没问过殷炽有没有云史的下落,是笃定自家儿子派人把云史看得死死的,包括打个喷嚏掉根头发他统统都知道。殷炽嘴上推托,整理包袱的速度却快得非常,昨夜刚答应,天明即出发,临去前还借口什么为了不阻碍火云堂事务进行他必定快去快回,为了能早日到达早日归来,他共带走三匹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当然,没人敢质疑为什么一道八宝饭的作法要火云堂主亲自出马,派个小虾小蟹去问不行吗?有胆子问出口的,才讲两个字就被拖下去盖布袋了。

  第九章

  风尘仆仆来到云史所在之地,殷炽赶在午餐前进城,住进云史下榻的客栈。

  对于重逢,殷炽没有任何迟疑,一如当时他决定杀害云史般果决。

  银子的威力使他轻易得知云史居住的房间——云史那古怪可怕的长相说出去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查得很。

  这天上午云史出去一趟后,回来即独自关在房间里不知忙着什么,中午时分亦未出来用餐,听说连早膳亦未曾用过。酒足饭饱后,殷炽叫来几碟精致小菜,盛在托盘上,端去云史房间。

  殷炽敲了敲云史房门,没等云史响应便自行推开,与正要来开门的云史打了个照面。

  殷炽意外出现在此让云史十分惊讶,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你还没吃饭吧?我随便叫了几样东西,你将就着吃吧。」

  殷炽倒是一派轻松,端着托盘径自走至房中,把小菜往桌上一放、摆好碗筷,觅了张椅子优闲地坐下。云史呆在原地,视线跟着殷炽转到房中,仍迟迟踏不出步伐迈向他的炽哥哥。

  三年未曾见面,他弄不清段炽的来意。

  当年殷炽曾想杀他,而他以一夜之辱回报之,以为他们两个此生再无见面的可能,怎料到殷炽会来找他。思绪迅速转上一转,云史最后选择安静地关上门,在殷炽身边落座,执起筷子夹菜。殷炽的来意为何他等等终会知道,无须急于一时.就让他好好享受这一时半刻奢侈的宁静。看云史吃相犹有旧日大户人家的优雅,殷炽浅浅一笑,似乎不在意云史面庞上可怕色泽,然后打量起房中布置。云史衣衫残破、补了又补,行囊简单,文房四宝亦是最普通的货色,看来看去,整个房间里没有一样物品是朝廷大官该有的华贵。

  不必多问,殷炽也猜得出云史生活过得并不好,但他又不是特意来接济他的,不该他过问的事,他绝不会多说一句。

  「娘要我来问你八宝饭的作法,说什么府里的厨子怎么做都不地道,没你做的好吃。」殷炽抢在云史开口前表明来意。云史咽下口中饭菜,挤出笑靥回视殷炽。

  「这个简单,我一会儿写了让你带回去,按着食谱做定没问题。」云史说着,眸子却在瞬间湿润起来。

  八实饭的作法……这到底是他真实的来意,抑或是借口?他,可以抱着期待吗?

  「好,我等着。」殷炽点点头,笑得轻佻,手指不住往桌上敲打拍子,敲得人心乱如麻。

  未及一个下午的时间,殷炽拎着墨迹方干的食谱,再度跃上马奔回火云堂。

  来去匆匆得让人不知该心存希望好,或死心绝望好。

  有趣的是,三个月后殷炽再度出现在云史面前。

  这次殷炽到达时已然入夜,他就着月光盯着云史的脸瞧,没有笑意、没有思淫更没有怒气,仅仅是瞅着不离不移,仿佛他从未看过云史,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云史没跟殷炽多说什么,他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能否心存期盼。

  上次来访是为八宝饭的作法,这次则送来八宝饭的谢礼。

  「收着吧,别让人家说咱们火云堂不知礼数。」殷炽口吻温和,话语却带刺,眼瞳里流转的眸光则是万般复杂。

  连他自个儿都不了解,自己为什么非得千里迢迢从夏羽跑到焰武来,只为见云史一面,就为了确认那张丑脸是否犹在人世。

  云史低头看着殷炽塞进他怀中的东西——以油纸包着的纸张——用不着打开也知道里头包的是银票,按照火云堂的财力推估,应该不是一笔小数字。捏着纸包良久,云史最后仍将东西揣入怀中,一方面他实在需要用银子,另一方面,他希望他和殷炽是不必太客套的关系,缺银子时,殷炽给他便收,像个「内人」而非「外人」。

  那一夜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隔天清晨两人同桌吃早粥时,从头到尾未交谈半句。

  离去前,殷炽深深望着他,尔后头也不回地奔回夏羽。

  再度见面已是半年后,殷炽在日夜交替的逢魔时刻进入客栈。

  夜里,殷炽拎着两坛酒与两斤酱肉前去云史房中。

  云史默默收拾桌子,找出两个碗盛酒,陪殷炽喝了一夜。

  黎明曙光透过窗棂照得满室生华,亦映出云史面庞上鬼怪般的色泽。殷炽直视着他曾嫌恶过的面庞,淡然道:「我娘死了,她临终时还叨念着要我娶你。」

  云史眼眶慢慢湿润,泪未滴却酸涩泛红,不知是悼念照顾他许多的殷夫人,或是因为他依然爱着眼前这个男人、仍希冀有一天会嫁给他,一如那纸婚约所书,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男女无论、死活不忌。

  「她这么多年仍旧惦记着你,眼下她仙逝,怎样我也得来告诉你一声。」殷炽牢牢地盯着云史瞧,神目清明,明明喝了一整夜的酒却无半分醉意,「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他直勾勾地望若云史,云史却出不了声。

  想不想,这是他可以决定的问题吗?如果答案已定,问不问又有什么差别呢。

  殷炽也出不了声,如果云史不问,他也没有先开口的立场,毕竟是他口口声声说了不愿娶,是他先毁了花好月圆之约,如今他又有何脸面说他想娶云史?

  笼罩两人的无边沉默,在殷炽起身离去时才告消除。

  「喏,银票。」离去前,段炽再度将迭银票塞进云史怀中。

  云史抱着那迭银票,仍旧没出声,一半是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犹想着段炽刚刚的话。

  「银子的事你甭担心了,离开前我会一并把你的房钱结清。」殷炽笑着摇头,口吻像个兄长,而非暧昧不明的未婚夫,「御史兼任散财童子是没关系,但麻烦你别把自个儿的生活费一块儿赔进去了。」

  「他们比我更需要。」云史淡淡应道。

  他没追问殷炽为什么知道他将银子用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和刚刚的问题一样敏感,而暧昧有时候是美丽的。殷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背向云史挥挥手,准备走人。

  当他离去时,前一夜的忧伤已烟消云散,让云史有那么一丁点儿期待,可不可能,炽哥哥是因为见了他才心情转好的?

  这个问题他依旧没敢问,害怕殷炽说出他无法按受的答案,宁可就这么着,暧昧不明。

  他在焰武当御史,他在南夏羽做火云堂主,偶尔见上一见,聊慰思念。

  只是,那疑问在心头萦绕徘徊、久久不散。——炽哥哥,你想娶我吗?

  接下来几年日子变得很诡异。殷炽偶尔会出现,有时待上一整夜,有时仅吃顿饭,有时则像给他送钱来,递上银票、向他问个甜点食谱便立即走人。

  云史从不曾问他,如果忙碌至此为何还要来?和所有未曾出口的问题一般,他害怕听到答案。

  这年中秋将近,他在落脚处租了间小屋子,一方面察看民情,一方面有个地方试做新甜点。

  殷炽到达时已是八月十六,不是月圆人团圆的十五,却是月更圆的望月日。

  「正好,我新做了糕点,你尝尝。」朝着风沙罩身的男人微笑,云史为他倒了茶水送上糕点。

  殷炽在附近的客栈落脚,行囊刚放下、马儿安顿好,旋即奔来云史住所,仿佛一刻都等不及,偏偏表情却又是那般毫不在意,嘴角犹挂着轻佻笑痕。

  「喏。」殷炽笑笑,将迭银票递给云史,「拜托你省点花用,再这么下去,恐怕你得先救济救济我这个穷人。」

  云史仍笑着没说话,另外倒了杯热茶给自个儿。

  殷炽在他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糕往嘴里送。

  「好香哦,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殷炽玻ё叛劬ο裰宦愕拿ǎ淮罂谝У舸蟀肟楦猓浇涝较悖浇涝接形兜馈?br />
  云史笑着喝茶,完全不碰桌上糕点。其实,他不爱吃甜食,他爱的是那个嗜吃甜食的男人。

  「我每天都做,就等你什么时候来吃。」轻轻地,他将埋在心底最深沉处的话述了出,既盼望殷炽给予回答,又盼他没听见。

  殷炽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点糕,猫似地舔净手指,方回答道:「你当真想知道我的答案?」

  花色斑斓的脸沉默着,不敢说想,又无法背叛心意说不想,仅能沉默。

  「对了,我替你带了个东西过来。」殷炽说着三两步跳出房门,往客栈方向行去,显然他将东西忘在行囊中。

  留在室内的云史以手指沾起桌上掉落的糕饼碎屑,紧紧按压后,送进口中,濡化那甜蜜滋味。

  片刻之后,殷炽抱了一小坛东西回来,褐色坛子仅上了层薄薄的釉,并不是什么精致逸品。

  「厨子说你喜欢这玩意儿,硬要我带来当谢礼,说是谢谢你的食谱。」殷炽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再度拈起糕点吃。

  云史狐疑地捧起坛子,旋即闻到一股熟悉的咸香,他微微勾起笑,长指轻轻抚着坛子没说话。

  坛子里是他很喜欢的酱菜,但是知道他喜欢吃这玩意儿的人不多,至少并非厨子能知晓的事情,他和厨子素无太多往来,若说是曦二哥交代的还说得过去,厨子嘛……

  云史抬眸望着眼前笨拙的男人,眸子里泛起温润水光。

  「你别舍不得吃,下次我可以再带一坛来。」殷炽补上一句,恍若没注意到他已露出马脚。

  悠悠地,云史笑了,眼角下垂、柔和的五官带着一丝温情,什么都没说。

  距离那个他们俩都无法忘记的夜晚,一晃眼已七年。

  云史从十五少年成长为二十二岁的青年,他的炽哥哥则二十有七,再过几年即将而立,却连家都未成,无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