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山一少僧(第三部)by 小楼
云长流,水长流,望断烟波意未休,雁归使人愁。
情悠悠,空悠悠,一入红尘几度秋,梦君倚斜楼。
一手苍劲挺拔的字体,竟有种斜睨天下的感觉。
我正在疑惑,忽然感觉赵麟君轻轻牵过我的手去,在我掌心写下「是你」两个字。然后,他忍不住掐了我一下。
居然做了这么幼稚的事情他脸上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真是无语问苍天啊——只好把这个行为理解为因习惯而无意识出现的「吃醋」表现。
我回头仔细看了一下那副画,这才觉出奇怪来。画中那个人跟我有点像是不错,可是……为什么那么帅啊?我什么时候被人民群众这么美化过,简直受宠若惊。我开始想象这幅画是不是司徒想送到皇宫里给哪个公主看的,这个……万一要是芳心暗可,就算我立场坚定什么都没做,估计君君的无意识「吃醋」表现也会把我弄的伤痕累累……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着,忽然心念一动。
那题跋的诗词原是我在江南听的曲子,因为极合自己的心境所以悄悄记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司徒容所作的画上?再说,这副画并没有画完,为什么题跋却已经写好了?这些古怪——
我不由又向司徒容脸上望去,却看见他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
明明已快要完成这副丹青笔墨,为什么……为什么他脸上又出现这样深深寂寞的表情?那脸上不停变幻的神色,又是什么意思?
我心下一凛,不由抓住赵麟君的手:「这边没有什么好看,我们去他的厢房等。」
赵麟君转过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他点点头。
于是熟门熟路,又转战到司徒容的厢房。
看见他那干净清爽到没有一丝赘物的房间,想起那一日我在这床边,亲见他被太子折辱,不由思绪万千。
而赵麟君,自进了屋以后就再没言语。他本话少,现在更是仿佛整个人都消失了一番,呼吸,视线,行踪,都隐藏在一片深厚的黑暗里。
他……这又是怎么了……
正要过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灯光。一个疲惫的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吧,今天不用伺候了。」「是。」等下人们都退下后。一个清瘦的身影推门进来。
「司徒先生好。今晚打扰了。」我露出最最友好的笑容。
而司徒容的脸色显然不太好。他像看鬼一样看了我许久,才终于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怎么是你……」他撇开眼睛,声音里带上一股说不出感觉的,夜的味道。
「你不怕太子对你记恨,还要巴巴的跑回来让他抓?」
「要这么想我就直接去东宫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话音一落,司徒容动容般的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又是那种感慨万千的表情——
等等,刚才我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了吗?
「哼!」
灯光不能照到的屋角里传出一声重重的鼻音。
司徒容没有想到房间里还有一人,吓得几乎立刻叫出来。我连忙移形幻步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别怕,这个人是我带来的。」
赵麟君自角落里射过箭似的一道目光,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着。
我真撞着鬼了。平时看着他波澜不惊的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估计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现在怎么这么生气勃勃的了?
可惜偏偏又不是什么优良品种的「生气」,我也大可不必为此而感到欢欣鼓舞。
我再白痴,也知道这是他骨子里带来的,独占欲似的强霸。就算没有情感存在,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动过的东西,被别人触碰。处于这种关注下的我,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身下的身体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我立刻放开手站到他的对立面。「司徒容,我知你医术高明世间无双,这次我带了一个朋友过来,是想请你帮他诊治一番。」
听说是来看病,司徒容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怀疑的看了看角落里那人:「是这位先生吗?」
赵麟君没理他,我只好陪着笑脸说:「正是,正是。」
司徒容虽然是太子手下,但也是权贵一族,何时受过这样的冷遇。他脸上也是不好看了,走到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杯茶来:「只不知这位兄台黑纱蒙面,全身罩衣,让在下怎么看……」
怎么这两人一见面,就跟要打仗似的——我暗暗叫苦,正要出来打圆场,忽然看见黑暗角落里那人动了。赵麟君默不作声的走出来,除帽,摘纱,脱衣,手指轻动,不一会儿,他便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赤条条的站在那里了。
银发流泻,灯下珠圆玉滑的修长身体,还有那倾城绝艳的美丽容颜。
立刻,夜里就涌动起一股莫名焦躁,而又诱惑暧昧的气息。
只是。
赵麟君脸上,依然是那一派清淡疏远,高贵不可凛犯的表情。
「这一下,你可看清楚了。」
他站在那里,淡淡的说。
这一下,连我,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容手中的茶,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自赵麟君于灯下露出他倾城绝世的容貌和身体后,房间里便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当然,司徒容的茶杯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是计划外的产物。
那一声响反而惊醒了我,转身挡住司徒容的视线讪笑道:「呵呵,我朋友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身前的司徒容还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言语,身后轻飘飘的传来一个声音:「是他说不能看见就不能治病,这才脱了,你挡住他干嘛?不治病了?」
寒毛和冷汗齐飞,羞愧共尴尬同色。如果能下的了手,我现在大概有心情把这家伙做成馄饨肉馅。
司徒容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口道:「先生请穿衣。司徒只需看先生面相,至于身体一事……暂时……暂时……」司徒容似乎也说不下去了,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那个目光让我羞愤的几乎去撞墙。
「原来是这样,鄙人才疏学浅,倒造次了。」赵麟君神色不变,用比刚才脱衣服慢十倍的速度慢慢的穿衣,那一举手,一投足,丝毫看不出来什么「才疏学浅」的意思,倒是雍容华贵个十足十——那轻挑细捻的动作好比蝴蝶翻飞,说不出的优美闲雅。我正满心赞叹的欣赏着,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个观众——
一口血差点没当时喷出来。
南无阿弥陀佛!我不是有意动杀念的!!
好在司徒容早已转过身,不敢去看赵麟君那有意无意的挑衅或者炫耀,清秀的脸上一片红晕。
可怜的孩子。我心中暗叹。司徒容果然还是太嫩了,没见过这种场面。可想当年我在天地教受的调教有多非人,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的看着,没有去吐血或者自杀什么的。
他奶奶的!我的确是很心平气和!!
终于等赵麟君穿戴完毕,司徒容也平静下来,他定了定神,仔细看过面相,问了几个问题,又按了按脉,敲着桌子微微沉吟。
我很紧张的看着他,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为难之色。司徒抬头看了我一眼,沉吟道:「您朋友的病似乎是情志方面的,累有时日。前段时间似乎受过很大的刺激,以至于心身俱伤。此人明明是练武之人,脉象平和有力。却不知为何六脉皆空,尤其以心脉为弱,实属罕见……」
我身上一震,不禁向赵麟君望去。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微微低着头。脸上似乎没什么表情,细看之下却又发现灯影下什么东西在轻轻颤抖。
司徒容转头看向他:「先生自述年近四十,但面相颇嫩,是否驻颜有术?」
赵麟君久久的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我原本是最爱惜自己容貌的。」
司徒容也点了点头:「同我预料。这么说,先生这一头白发,也是那次刺激造成的?」
「……」
「是否……一夜白头……」
「……」
这一次,赵麟君许久都没有回答。
「够了。」
我极不礼貌的打断司徒容的继续探询,转到赵麟君身前挡住:「司徒容,我承认你医术精湛,当年的情景你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现在你可以诊断下药了吧!」
「不可以。」他利落的打断我的话,「性命可是儿戏?别说八九不离十,差一分一毫都不可以,您若认为您朋友的病谁看都可以,那就另请高明吧!」
我头上青筋猛跳。今儿都怎么了,谁都对我的意见不重视,一个比一个能呛呛……
我颜面何在……
司徒容虽贵为太子伴读,但人情世故并不是十分明白,余人多有嫉妒,常恶言之。然而太子宠他信他,一方面就是在于他那种不经世事的单纯和少根筋的迷糊,一方面又是因为他的才华——司徒容医术极高颇有名号,深受太子信任。
并且,司徒容本身对医术也有一股执拗劲儿。一旦进入他的领域更是有种惟我独尊的气势,现在的他,抛弃了先前的尴尬惶恐和不知所措,完全是一本正经的严肃。
我正要发话,忽然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
「你说的不错,我……果然是一夜白头……」
那轻烟飘渺的声音,没由来让我心中一阵酸楚。
司徒容微侧身站到赵麟君面前,用一种几乎于控制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他。
您伤心在前,还是伤身在前?
只怕……都是许久的事情……
伤心了几次?
……不记得了……
如果,我说你大伤了五次,你信么?
……
能数过来么?
……
才五次么?
灯下的身体慢慢颤抖了起来,一阵仿佛从胸腔里传出的笑声扩大……再扩大……几乎所有的灯火都是一暗——只有那尖锐的笑声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
好,我告诉你是哪五次。你数清楚了。
其一,我十二岁就被仇家虏去,同性为奸,之后性情大变,阴郁小性。这可算大伤?
其二,十六岁上下心爱之人琵琶别抱,我心中泣血,遂向他人疯狂求欢,此可算大伤?
其三,心爱之人目嗔尽裂自尽于我面前,爱恨情仇一宵散尽,此可算大伤?
其四,幽禁数年,潦倒不堪,忽见当年极恨之婴孩已长成幼童出现在面前,此可算大伤?
其五,不经事理,不明教训,居然自取丑态欲救极恨之人,如此糊涂,可谓大伤?
其六,动情已非我情愿,伤身更非我意愿,然不得不自谋绝境伤心伤身,可谓大伤?
其七,明明知道当放,却不能放,为路人的苟且之事情苦,可谓大伤?
其八,既为路人,何必挂念?为何他将死于面前,我又肝胆俱裂,形魂将散?
极乐之世界也是极苦之绝境,一梦醒,千年过。武功尽失,指尖霜丝。
爱,或不爱。恨,或不恨。极爱的永远都是极恨的,既然要恨,何必要爱?
赵麟君的目光漂移着,从司徒容那边转到我脸上,疯狂的笑意已经消失,他淡漠的望着我,似乎不是在说那些纷纷扰扰与我有关无关的事情。似乎不是在说那些纷纷扰扰与他仿佛无关的事情。他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流下泪来。
他用指尖轻沾泪痕,茫然的望着它许久:「其实这样也很好不是吗?就算我流泪,也不会觉得悲伤,心中亦不觉得苦。既然分不清爱恨,那就索性都抛弃好了,反正,都是再奢望也得不到的东西……」
我脸上也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原来。
对我来说那些最为珍贵的回忆。
对他来说都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那初见时温柔宛转的体贴和安慰。
对我是天籁。
对他是磨难。
原来……
原来……
11、复见太子
过了许久,这一次,是司徒容先找到了语言的能力。
「原来先生命中有十劫……倒是我造次了……如此看来此病我还有细细琢磨,可问二位两日后能否再次来访?司徒必掸思竭虑,为先生谋划。」
两日后再次造访。
此处本为伏笔。
只可惜我与赵麟君二人都是梦中之人,沉溺在过往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竟不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指的,大概就是我们这种自认聪明的人吧。
两日后。
怎么落入圈套的已经是不记得了,只知道我被什么奇怪的烟给喷醒后,就看见太子那张笑吟吟的脸,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
「啊!」刚醒来就看见这么个人物,连我也不禁大叫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的弹起。同时,听见铁链刷拉拉的响声。
低头一看,一根很细很细的链子栓在自己的脚踝上。另一端,系在房间另一头的床柱上。
而床上,赵麟君似乎还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