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敌






“……很遗憾,白议员的情况并不乐观,子弹只差一点点就要贯穿心脏了,手术危险性与难度都非常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在照过胸腔X光、准备进入手术室前,医师是这么说的。

在签下切结书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这起震惊全国的枪击事件经警方侦办后,发现与白瑞玺同属鹰派的某国会议员涉有重嫌,怀疑本案背后隐含政治斗争与利益纠纷……而该名基本教义派国会议员在白瑞玺遭到枪击后便不知去向,警方已发布通缉令……”

“……漏夜侦讯后,他终于坦承,因为看不惯白瑞玺为执政党法案护航背书,再加上白瑞玺虽然身为新生代议员,在党内窜升速度却出奇地快,极有可能阻碍中生代晋升卡位之争,因此才会挟怨买凶报复……”

该是同志的,却做出这种暗箭伤人的勾当来;而原本被视为敌人的,却待在这里,记挂,流泪,祈祷……

心,忽地一阵绞痛。

没来由的,心好疼……

起风了。黄褐色的树叶飘落在他脚边,沙沙作响,拉着他回到了现实。

严灏走到一个十字架旁,蹲下,将手中纯白的蔷薇摆在旁边。他伸手轻抚着草地上冰凉的墓碑,感受着它的细致质地与朴实刻痕……以及他们曾经共有的一切甜美回忆……

那上面刻着的,是一个他深深爱过的名字……

不自觉地,眼底还是泛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严灏叹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刻,一条手帕递了过来。

“拿去。”一个低沉而轻柔的男声从后方传来。

“……谢谢,”严灏转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个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男子只是笑了笑,把手插进猎装的口袋中,微微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山岚缭绕的群峰剪影,“今天是你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不是吗?”他轻声说道。

“嗯。”严灏点点头,站起身来,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湿润。

“这里……很美,”男子喟然一叹:“如果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这里吧。”

“……”严灏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山边那片浓绿蓊郁的松林,任心思随着秋风远扬。

“不过,如果我死了,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站在一起了吧。”男子眨了眨眼睛,侧着头,若有所思。

他温和柔软的语调拉回了严灏的思绪。依旧默不作声,但是严灏却转过头来,静静凝视着身边的男子。

迎着风,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男子轻轻闭上了双眼。璀璨的金光洒在他的身上,光与影的交错变化,让他俊秀英挺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彷佛一尊绝美的古希腊雕像。

“真的……只差一点呢。”男子喃喃自语着,坠入了回忆。

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严灏也阖上双眼,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下:“……我由衷地感谢那一点点的误差。”

“……而我,则是由衷地感谢有你的存在。”白瑞玺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弧度优雅绝伦,令人心悸。

睁开眼睛,映入严灏眼帘的,是白瑞玺深邃而温暖的凝视,就像柔和温润的璧玉,散发着抚慰人心的光芒。

然后,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严灏再自然也不过地牵起白瑞玺的手。

“……记住,在政治圈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严灏叮咛他,握着他的手。

“但是,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地,白瑞玺也回握住了严灏的手,紧紧地。

白瑞玺笑了。他眷恋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虽然,只要我们的身分不改变,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反对者……不过,我们,不会是永远的政敌。

─完─


第二部

  第一章

  这是他在意外发生后第一次重新踏进这栋建筑物。
  暮秋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在这个已有凉意的季节里显得格外暖和。他微微起双眼,看着这栋砖红色的建筑物静静笼罩在庄严肃穆而沉稳平和的氛围里。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除了清洁人员外没别的人,整个空间里只回荡着他的脚步声。然而,过份的宁静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儿独独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地方啊……没想到,只不过是两个月没来,居然也会感到一丝陌生呢……真是诡异。于是,在长长的走廊上,他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重新感受这里的一切,让自己重新回忆起曾经对这儿有过的归属感。
  穿过大厅与回廊,转了个弯,他踏上铺着赭红色地毯的楼梯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小串钥匙轻轻摇晃着,倾听它们相互碰撞而发出的清亮金属声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钥匙的右手居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近乡情怯……也许,还是有点紧张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数着旁边的门牌号码。他知道,走到长廊尽头后左转第二间就是自己的研究室……不过,就在他顺着长廊来到转角处时,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愣在原地,惊讶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横陈在他眼前的是花!花束、花篮……满坑满谷都是花!而除了花,门边还有一大叠来不及收进室内的信件与卡片,门缝下还可以瞄见几张飘落的传真……
  他站着,脑筋一片空白。
  「……祝白瑞玺议员早日康复……」「请务必继续参选,争取连任!」「白议员我们永远支持你!」「……」
  他蹲下身,拾起那些慰问的小卡与写得密密麻麻的信件阅读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激动到无法自己。
  他一向不是个喜欢追逐媒体镁光灯作秀的国会议员,因此,虽然他对自己的问政表现信心十足,不过他却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这么强烈地吸引选民的目光;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即使这两个月来都在家中静养,根本没有在媒体上曝光,民众却依然丝毫不吝惜地表达他们对自己的支持,这实在让他感动万分……
  他打开研究室的大门,把卡片与信件拾了进去,不过由于慰问打气的花束实在太多,不算宽敞的研究室根本摆不下,于是他只好让它们继续堆放在门口。
  环顾室内,他发现研究室里多了好几个收纳的塑料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过去这两个月民众寄来的信函,办公桌旁边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出高高一大叠传真,有几张传真纸还飘到了地板上。
  白瑞玺苦笑了一下,开始烦恼该如何处置民众的过度热情。
  「……白、白议员?!」忽然间,一声惊呼传入他耳中。
  听到声响,白瑞玺转头看向门口「……早安。」
  走进来的是白瑞玺其中一位研究助理,孙嘉璇,一个扎着马尾、清秀可人的年轻女孩。她今年六月才刚刚从政治研究所毕业,在校学业成绩非常优异,对政治议题也有很强的敏锐度,三个月前她来应征白瑞玺国会办公室的研究助理,并且靠着她的专业与热忱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
  「妳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白瑞玺问道。
  「我……我想早一点来整理信件和传真……」大概是没想到会碰上白瑞玺,她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白议员……你原本不是预计后天才要回来吗?」
  「反正我已经痊愈了,也不差这一两天。」白瑞玺淡淡说道,「对了,这些信件跟传真都是妳帮我整理的吧?谢谢。」
  「不……不客气……」她低下头,不敢直视白瑞玺的眼睛。
  一般部属看到上司多少都会有点不太自然,因此,能不见面最好就不要见面,以免老被上司挑毛病,或是被交办一些棘手的工作。不过,显然孙嘉璇敬畏顶头上司的情结比较严重,虽然担任白瑞玺的研究助理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她在单独面对白瑞玺时,讲话偶尔还是难免结结巴巴。
  白瑞玺一边拆着信一边随口问道:「妳吃过早餐没?要不要一起去……」
  「──不必了!我、我要去查资料了!」还没等白瑞玺把话讲完,胀红着脸的孙嘉璇就转身匆匆离开了。
  虽然对孙嘉璇的举动感到不解,但是白瑞玺也没有再追问,决定就随她去好了。坐在办公桌前,白瑞玺舒了一口气,他向后仰、把背脊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这两个月他真是快要闷坏了。在他受到枪伤后,光是动手术、等待伤口愈合、卧床休养……等等,大概就花掉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虽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医师就是不肯答应让他提早出院,害他只能像一只被困在兽栏里的狮子一样,每天焦躁不安地在医院里来来回回晃荡。
  三个星期过去,好不容易可以出院返家,但是,白瑞玺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回到了另一个牢笼。
  那个男人管他管得很紧。他老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一下子怕白瑞玺刚动完手术、身体虚弱容易受凉,一下子怕白瑞玺乱跑乱动会牵扯到伤口,一下子又怕白瑞玺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总之,过分担忧白瑞玺的结果,就是那个男人每天都要照三餐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查勤,确定白瑞玺还好好地在躺在床上休息静养。
  其实,依照白瑞玺这种静不下来、又天生反骨的个性,他根本不可能乖乖听话躺在床上休养,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伤心失望的表情,也不想再让那个男人痛苦自责了……所以,白瑞玺只好勉强自己尽量待在床上休息,而且不能漏接任何一通查房的电话,以免辜负他特地在床头加装电话分机的一片苦心。
  白瑞玺并不是没有向那个男人抗议过,叫他不要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在管教,但是那个男人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温和地微笑着,然后又径自买了一堆补品和维他命,不厌其烦地再三提醒白瑞玺千万要记得吃。
  虽然白瑞玺觉得那个男人有时候真的有点唠叨,但是,白瑞玺必须承认,被他这样无微不至地细心照顾着,自己居然会有一种安心、甚至是幸福的感觉。
  所以,这两个月似乎也没那么灰暗。
  请了长假在家里养伤,即便没有沉重的公务缠身,但是白瑞玺并没有跟着闲下来,他每天还是会研究法案与条文,并且大量阅读报章杂志,避免自己和外界脱节。不过,在认真准备工作之余,白瑞玺倒是多出一些时间可以好好思考某些困扰他已久的难题,例如,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也许要从他拒绝警方的二十四小时保护开始说起。
  堂堂一位国会议员居然在国会大厦广场前遭到枪击,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而且,这么做无异是对警方公权力的公然挑衅!于是,在白瑞玺重伤住院的时候,重重警力不分昼夜在医院附近戒备着,深怕一个不慎,就会让杀人未遂的凶手再度有机可乘。
  在白瑞玺即将出院前,虽然凶手已经被绳之以法,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警方还是打算拨几位员警充当他的贴身保镳,专门负责他的个人安全。只不过,这个提议在被白瑞玺得知后,立刻就被他一口回绝了。
  表面上白瑞玺是不希望再因为个人因素劳烦警方,因此婉拒这份好意,但是,事实上却是白瑞玺藏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别人发现的秘密──
  因为,身为在野党鹰派国会议员的白瑞玺,竟然和自己的政敌、执政党鸽派的中央政府官员严灏共居一室!
  如果警方二十四小时滴水不漏地保护自己,那么,这个秘密根本就是纸包不住火了!而白瑞玺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两年多前,白瑞玺从海外学成归国,继承了父亲白琨的衣钵,同样投身政坛、参与国会议员的选举,后来并以二十七岁之龄高票当选,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会议员。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借住在自己孪生姊姊白佩玉与姊夫严灏的家中。只不过,在姊姊因为气喘宿疾复发猝逝后,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和严灏了。
  主张激进改革的白瑞玺一向厌恶中庸温和的保守派份子,例如鸽派的政府官员严灏就是他最看不顺眼的对象之一。不可否认的,白瑞玺与严灏最初对彼此都有过一些负面的情绪,例如憎恨、嫉妒与不满,不过,由于两人都拥有同样崇高的政治理想,也愿意为大局着想、放下政党之间的成见携手合作,最终误会还是得以冰释,并决定让之前的恩怨就随时间烟消云散。
  对白瑞玺来说,既然怀抱着相同的理想,严灏就不可能会是他永远的政敌,他也不想再把严灏当成敌人看待;而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则是,白瑞玺发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严灏这个男人了……
  走到了这一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能够对严灏坦承内心真正的感觉吗?自己有勇气吗?对方又能够接受吗?最重要的是,两个男人……也有相爱的资格吗……
  睁开眼睛,白瑞玺不禁落寞地叹了一口气。
  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