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敌






严灏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瘫平了躺在床上,连身上的西装外套也没力气脱。约莫到了下午六点钟,在他足足昏睡了三、四个小时后,那股晕眩感才渐渐消褪。静静躺在床上,严灏望向窗外,看着天色缓缓暗了下来。

忽然间,他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难道……难道是“他”回来了吗?!

犹如惊弓之鸟,严灏撑起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想要下床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他之前进了房间以后就直接倒在床上,根本没有多余的体力去阖上房门或是上锁。

不过,显然他的动作还不够快。当严灏勉强坐直身体打算下床时,他的房门口就走进了一个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好久不见,”白瑞玺身穿浅灰色的西装,看起来挺拔帅气,不过他的嘴角却很不搭调地浮着一丝冷傲的微笑“严副局长,今天你终于愿意回家了啊!”

严灏难掩恐惧地又缩回床上,瞪大了双眼,全身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僵硬。

“你的脸色好像有点苍白喔!”白瑞玺瞟了他一眼,语带讥刺“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看到我被吓坏了?”

他不喜欢白瑞玺这种眼神!他的眼神过于锐利,彷佛可以透视一切似的……而且,从他瞳孔射出的光芒总会让人不寒而栗。

“总之,好好保重。”白瑞玺转身就要离去,而在他关上房门之前,却似笑非笑、故作不经意地又回头看了床上的严灏一眼,幽幽地说“啊!真是好令人怀念的床啊……”

严灏气得浑身发抖,不过此刻的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眼睁睁看着得意的白瑞玺扬长而去。

──我绝不原谅那个男人!

第三章

被欧阳衡逼着休息了整整两天之后,严灏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虽然他的心情还是常常会陷入莫名的低潮,但是至少他的外表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枯槁憔悴,原本略微凹陷腊黄的两颊也因为欧阳衡强迫他吃一堆补品而逐渐恢复健康的红润色泽。

“副座,别忘了等一下要去……”欧阳衡走进严灏的办公室。

“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严灏对欧阳衡露出了一个好久不见的微笑“还有,也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如果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没什么,你别这么说。”欧阳衡笑着摇摇头“你没事就好。”

“说真的,我今天还真不想来上班呢!”严灏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文件。

“为什么?”欧阳衡问道“难道是工作狂终于发现休假的好处了吗?”

“才不是,”严灏苦笑道“我倒想知道,有哪个官员在知道自己今天要去国会报告备询以后,还会想要来上班的?”

到国会备询,的确是所有官员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在官员的眼中,那些国会议员个个都像嗜血的食人鱼,只要逮到一点点机会,只要嗅到任何一丝血腥味,立刻就会群集蜂涌而来,扑上前拚命啃食,直到那可怜的猎物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尸骨无存。

今天原本是国际投资贸易局的局长要前往国会备询,不过局长临时要去主持一场海外招商说明会,因此只好指派副局长严灏代替他到国会报告。

严灏虽然有过不少次到国会备询的经验,但是他实在不喜欢那边的气氛,所以今天他得知自己要代替局长去报告,心里还是不禁有点紧张。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翻阅着到时候要提供给议员们的参考数据,以免被在野党挑出小毛病大作文章,狠狠地在国会殿堂内被修理一顿。

乘坐公务车抵达了国会大厦,严灏深吸一口气,步入会场。他今天要向国会议员报告的是双边贸易谘商中的农产品开放门坎,而这项谈判谘商即将在一个月后进行。

一切正如严灏事前所料,或许因为是同党党员,再考虑到他正逢丧妻之恸,执政党议员对他相当客气礼貌;不过在野党议员可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他们炮火集中,字字带针、句句带刺,不断对严灏的报告内容提出质疑,其中,攻击火力最猛烈的要算是白瑞玺了。

他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家伙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虽然严灏在国际谈判桌上经验丰富,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可不能把白瑞玺和一般的对手相提并论!首先,光是气势,白瑞玺就足以压倒绝大多数的官员了,他的目光炯炯、言词锋利,并且充满了自信;再者,他质询时一向准备充分,举证历历,把官员逼到哑口无言是常有的事。所以,如果有官员大意轻敌、倚老卖老,或是看他年纪轻轻而打算对他打官腔含混带过,肯定会落得被训到落花流水的凄惨下场。

“严副局长,我想要请教你,你难道不认为农产品的对外开放门坎过低吗?这样是不是会造成进口农产品大举入侵,损害我国农民权益?”

“我认为农产品只是被你们当作谈判的筹码而已!农民的收入已经够少了,请不要如此糟蹋我国的农民!”

“我真的很怀疑,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到底有没有真正下乡去看过农民是如何在烈日下挥汗工作?然后,他们辛勤工作一整年之后呢?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在原产地,连贱价也卖不出去、送人也没人要的蔬菜水果只好一车一车载去丢掉、载去喂猪!不过,最奇怪的是,首都这边的大盘商、中盘商却可以获取暴利!你们官员有没有试着去改善这样的问题呢?你们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情形发生,然后却什么也不做?!而现在,最可恶的是,你们居然还想要大举开放进口农产品低价攻占国内市场!请问你们到底有何居心?!”

“除非贵局立刻修正农产品进口的门坎,否则就算谘商完成,我们国会也是绝对不会认可这项谘商成果的!你们若敢一意孤行、不愿体察民意的话,历史绝对会记上一笔的!有道是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你们这么做简直就是丧权辱国!”

每个议员有十二分钟的时间可以质询,白瑞玺滔滔不绝,几乎没有留什么余地给严灏辩驳,他慷慨陈词,于情有凭、于法有据,一般官员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严灏倒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国际谈判会场上纵横多年的他,完全不同于白瑞玺得理不饶人的强硬态度,他总是以退为进,用他温和有礼的说话方式步步进逼。

因此,在国会里的这场质询,气势上当然是白瑞玺略胜一筹,不过严灏倒也论述得言之成理,让人心服口服,实际上两人还是战成五五波。

“……如果没有临时动议的话,散会!”主席敲下议事槌宣布。

白瑞玺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从严灏身边快步走过,连正眼也没有瞧他;而严灏则是在局里两位组长的陪伴下离开议场,随即驱车返回局里。

虽然严灏一直都很镇定,今天的质询也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但是白瑞玺的严厉指责在他心中仍迟迟挥之不去。

坐在办公室里,严灏越想越生气,而且他认为白瑞玺完全不把他身为官员的专业摆在眼里!他怎么能这么做?!他完全不留给自己任何情面!白瑞玺真的是太过分了!要不是他不愿意挑起府会争端,他早就不顾一切跟白瑞玺对骂起来了!一想到自己要跟这种人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严灏就烦恼得头痛欲裂。

“副座?”正当严灏心烦意乱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是欧阳衡的声音。

“欧阳,什么事?”严灏问道。

“呃,有访客找您。”欧阳衡的声调听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似乎……有点紧张。

“是哪一位?”严灏抬起头。

“呃……是……”欧阳衡谨慎地回答“……是白瑞玺议员。”

严灏吃了一惊。白瑞玺居然不肯轻易放过自己啊!继上午炮火猛烈、令他心情大坏的质询后,那家伙居然还……

“我在忙,没办法见他,请他回去吧!”深吸一口气,严灏做出了决定。

“可是,白议员说他一定要见到你,否则他不肯离开……”欧阳衡向他解释。

“那么就让他等吧。”严灏语气坚决。

“副座……”欧阳衡很为难。这……他要怎么向白瑞玺解释啊?!

“我不见他。”说完,严灏低下头,继续翻阅桌上的公文。

就这样,严灏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拒绝任何访客,直到两个小时过去。下午六点多,欧阳衡又敲了他的门。

“副座,你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吗?”他问道。

“嗯。你先走吧!”严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计算机屏幕,专心收发电子邮件。

“可是……”欧阳衡的口气略带犹豫。

“我知道钥匙放在你桌上,我会锁门的,你先走吧!”严灏催促着他。

“不,我是想向副座报告……”欧阳衡轻轻叹了一口气“白议员还在外头等着。”

“他还在?!”听到这句话,严灏猛然转过头来,脸上的惊讶神色一览无遗。

“是,他一直都没离开半步。”欧阳衡回答。

“那家伙……”严灏紧皱起眉头,停止了手边的工作。

“你还是不见他吗?”欧阳衡苦笑。

严灏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白瑞玺进来了,毕竟他不能总是挡议员的驾。因此,在漫长的等待后,身穿铁灰色西装的白瑞玺提着公文包,笔挺地步入严灏的办公室,他浑身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自信光芒,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冷淡的微笑。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阖上办公室的大门,严灏的口气不是很客气。

白瑞玺没回答,只是径自在严灏的办公室里四处走动,并且对室内的摆饰提出很多意见。

“这是什么?”走到办公室最里面的角落,白瑞玺看到了某样东西。

“行军床。”严灏回答他。

“做什么用的?”白瑞玺又问。

“睡觉用的。”严灏瞪了他一眼。

“……看来两个人睡好像太挤了一点。”白瑞玺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严灏似乎没听清楚。

“没事。”白瑞玺清了清嗓子“咳……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摆行军床?”

“熬夜加班的时候可以用。”严灏正色回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白瑞玺的心竟然隐隐抽动了一下。想了想,他改变心意,于是,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写满笔记的纸交给严灏。

“这……”接过那张纸,很快速地扫视过一遍以后,严灏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瑞玺摇摇头。

“你今天质询的时候还没骂够吗?还需要写这些侮辱人的东西吗?”严灏似乎对那张纸上面的用字遣词很有意见。

“我只是怕你忘记我今天上午所提出的宝贵意见,所以才帮你重新整理了一遍而已。”白瑞玺若无其事的语调反而令严灏更加气愤。

“我不需要!”严灏在盛怒之下当着白瑞玺的面撕掉那张纸,并将碎屑扔进字纸篓“白议员,如果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现在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出乎意料之外的,白瑞玺居然丝毫没有愠怒之色,他只是深沉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便要离去。

“对了,”他在打开门走出去的前一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把折伞放在严灏桌上“……你今天没有带伞出门吧!外面一直在下雨,到半夜可能都不会停吧!”

严灏愣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白瑞玺就离开了。

严灏拉起办公室的百叶窗,屋外的确是下着倾盆大雨,天色暗沉。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白瑞玺孤零零的身影独自走进室外的滂沱大雨中,没有撑伞。

难道,他把自己的雨伞……?!不!不可能的!他那种人……怎么会……?!

他看见白瑞玺召了一台出租车离开了,他并没有回头。

雨越下越大,车子越开越远,严灏伫立在窗边,渐渐地,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  *  *

他其实并不在意。

淋雨淋得浑身湿透,白瑞玺看起来却并不狼狈。他有种特殊的尊贵气质,即使外界的环境再怎么恶劣、再怎么严酷,他总是可以冷静面对,他就像一株挺立在冰天雪地中,兀自绽放幽香的寒梅。

回到空荡冷清的家,白瑞玺用冰凉的手指快速脱去自己身上湿淋淋的衣物,进入浴室冲热水澡。

在热水温暖的包围下,白瑞玺缓缓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他原本梳理整齐的黑发现在已经濡湿,柔顺地贴在他的前额上,冷酷的脸部线条逐渐变得柔和,紧皱着的眉头也放松了。

为什么要把雨伞留给严灏?白瑞玺其实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与其说有什么理由,倒不如说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驱使吧……而将那一张纸交给他的原因,似乎只是因为当时心里的一阵震动。

会在办公室里摆行军床的官员,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严灏在办公室放行军床又如何呢?自己不也常常熬夜加班,然后就直接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吗?明明……明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