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请相惜
「不,我并未说过裴小兄弟像女子。」莫忆从容解释道,「只是,对于容貌出众之人,谁都难免抱有亲近之心。」
他直直盯着裴惜远,目光透着一股异样的锐利:「你想,若是谁对你有这样的心思,而你对此并不了解,还以为男子间的亲近不需像男女之间那样忌讳。
「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在无意间让别人会错意,那么,不论是对那个人还是对你自己,都无疑是个麻烦,不是么?」
裴惜远脸上的阴影褪去了些,抿着唇不言语。
认真想想,这话确实极有道理。
莫忆也看出他是想明白了,接着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还有你们都稍加注意,毕竟等进了东凰,很难说会遇上什么人。你们既是办事去的,不必要的麻烦,自然也是越少越好。」
「我知道了。」
裴惜远点头,又歉然地笑了笑,「谢谢你的提醒。抱歉,方才……」
「嗯,对不住啊,刚才说了重话。」
「你千万别介意。」
其它人也纷纷向莫忆道歉。歙嵋人就是这样,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认错同样十分爽快。
「没什么。」莫忆不以为意。
「好啦。」裴惜远拍拍手站起来,「肚子都填饱了,大伙儿收拾一下,早些歇下,明儿还要早起赶路。」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各自起来忙各自的事。
莫忆也站起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你刚才说的那些,已经帮了我们不少。现在么,你就稳稳坐着吧。」
裴惜远按住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了下去。莫忆便没有再起身,坐在原处。
在野外露宿,环境自是简陋。但这些人毫不介意,边收拾边高声谈笑着,倒像是乐在其中。
叶盛走到莫忆身边坐下,与他低低谈论什么。莫忆偶尔点头,话却很少,视线一直跟随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着与其它人相同的衣装,棕裤、绑腿长靴、短襬单衫,是便于骑射的装扮。不同的是他的单衫外裹着一围皮草护肩,在那精练当中更添了几分英气。
每当他一动,那根绑得低低的粗辫便会跟着动,不时绕过肩头溜到胸前,相当顽皮。
修长的眉,挺直的鼻,削薄的唇,确实,那是张出众的脸。还有一双,亮如明镜的眼,目光如箭般锐利,却是能一眼望到底的,坦荡。
惜远,惜远……真是个好名字。
东凰边境,是一座稍嫌孤立的小镇。
按照莫忆的说法,出了小镇又有山路,并且路还不那么好走。然后,才算真正进了东凰,城镇变多,人气也会相应盛起来。
已有多日未曾睡在屋檐下,之后又有一段露宿旅程,于是裴惜远让大伙儿在镇上客栈里落脚一晚,既是舒缓前几日的疲劳,也是为往后几日的跋涉做准备。
初入东凰,他们是完全的外来人,倒也没什么不能适应。至于,莫忆曾格外提醒的事,目前来看,也还不需特别留意。
用过晚膳,众人谈笑了一会儿,便早早回房睡下。所幸他们人数不多,每两人一间房,刚刚好占满了这家原本空落着的小客栈。
上了床,裴惜远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始终无法入睡,只能爬起来,到房外随处走走。
夜色已经很深。客栈内外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记得二楼的拐角处有个小偏厅,有几副桌椅供人歇脚,裴惜远慢慢踱了过去。到了那里,却意外地看见另一个有觉不睡的人,坐在桌边,出神地望着窗外,桌上摆着几盏酒壶。
听见有脚步声走近,那人转过头,看到裴惜远,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淡薄笑笑,也不言语。
裴惜远走到他对面坐下去,叹了口气,说:「你也睡不着吗?思家心切?」
「那倒不是。」莫忆摇头,「你呢?怎么还不睡?」
「我啊……」裴惜远相当郁闷地又叹了几声,摆摆手。
「别提了,我真是弄不懂,你们东凰人怎能睡那么软的床?唉,想来你们是睡惯了。我可不行,睡着睡着就像是要陷进床里面去,实在不舒服,要是这样睡一夜,准会腰酸背疼。」
「是么?」莫忆拿起一壶酒,向裴惜远递过去,「喝点酒,或许能好睡些。」
「唔……我看很难吧。」
话虽这样说,裴惜远还是将那壶酒接过来,抿了几口,咂咂嘴:「先前吃饭的时候我就喝过这酒。说实在的,这算是酒么?根本尝不出酒味,太淡了。」
「是么?我倒觉得这酒不算淡。大概只是与你口味不合吧。」莫忆端起酒壶浅尝了一口,问道,「歙嵋的酒呢,又是如何?」
「比这香多了。」
说到家乡的美酒,裴惜远抿了抿唇,有些回味似的:「那才是真的酒,不像这个,说是水还差不多。」
莫忆点点头,并不予置评。
裴惜远转口道:「对了,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你总不会睡不惯床。」
莫忆摇摇头,视线再次滑到窗外,像是在思索什么,表情隐隐深邃起来。
裴惜远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半晌不回应,便也追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瞅,想看看外头有什么好看的。
结果,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街上没有灯火,月亮也被云层遮盖,只留迷蒙夜氲。
「金乌流火萤,命随何其轻。时来秋风瑟,叶落只漠漠。」
不期然地听见这四句,裴惜远怔了怔,立即看回莫忆。莫忆也看向他,笑了一笑,却不说什么。
他不说话,裴惜远倒有些不自在,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是。他哈哈笑两声,挠头道:「好厉害,还会念这些,嗯,这些……」
「你懂得么?这些是什么。」莫忆问道,眉梢缓缓挑起来。
其实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但看在裴惜远眼里,却总觉得意味深长,也越发地不自在起来。
「呃,我……」
他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最终还是认输地摊开手:「其实我不懂啦。这些诗啊句的,向来就不是我的专长。」
「哦……」莫忆应了声,脸上没有表情波动。
裴惜远顿时汗颜。方才他还夸人家厉害,夸得像真的似的,可实际上,他根本连对方念的是什么都不晓得。
这下好了,气到人了吧?
他抹了抹脸,抓起酒壶急急道:「唉,你别介意,是我错,我乱讲话,我自罚一壶酒。」也不待对方回话,仰头便将整壶酒干了下去。
他这么风风火火,莫忆来不及阻止,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而裴惜远看莫忆笑了,心想他应该是不在意自己的过失了,于是松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擦去嘴角的酒汁。
擦完了,看到莫忆仍是望着自己微笑,淡薄却柔和,彷佛在那笑容下,什么都是无足轻重的,也因此,什么都可以被包容。
不知怎的,裴惜远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问:「莫忆,你今年多大?」
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莫忆顿了顿,才答:「二十七。」
「我二十二。这么说你比我年长几岁。」裴惜远点点头,一手抓起一壶酒,将其中一壶向莫忆递去。
「来。」他扬声道,脸上笑得明朗,「莫大哥……要是你不介意,今后我就称你大哥,你就视我为弟,如何?」
「我介意……」莫忆有意般地一顿,看面前的人瞬间表情一僵,这才悠然笑道,「我介意你是怎会想到称我为大哥。」
「其实也没什么。」裴惜远摸摸头,「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
「舒服?」
「嗯。而且不瞒你说,我也挺佩服你。你又能武又能文,不像我,武可能还成,文就完全不象样子了。所以……」
「哦。」莫忆微微颔首,看来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裴惜远拎起酒壶,撞了一下对方手里的:「来,我敬大哥。」说完,又是风风火火一壶酒下了肚。
莫忆不多言,缓缓啜着壶里的酒。
裴惜远盯着他看,越发觉得他实在比自己斯文得多,也越发认为这个大哥认得好。
刚才所言并无半点虚假。一直以来,裴惜远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温文尔雅,但也许是互补,他对这种个性的人,一直抱有好感。
而这个文起来很文,武起来又异常能武的大哥,也就分外对了他的眼。
又过了一阵子,估摸着再这么坐下去恐怕就要坐到天亮,便有了回去睡觉之意。
「时候越来越晚了。」裴惜远站起来,「回房?」
「嗯,是该睡了。」莫忆也站起来,转身从桌边离开。
裴惜远跟在后头,走出几步,却不知怎的,脚下有些虚浮不稳。
其实这也难怪。他刚才喝的那两壶酒,虽然他尝在口里觉得清淡如水,但那始终是酒,何况他还是那种豪饮法。
过去不是没有过这种经验,他知道自己怕是有些醉了,但也不认为醉得有多厉害,硬是撑着继续走。忽然脚底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跌去,重重地撞在莫忆背上。
所幸莫忆身形甚稳,没有被他撞得跌倒,反倒迅即回转身来将他托住。
看他脸色有些恍惚,莫忆柔声道,「怎么,醉了?」
事已至此,裴惜远也只能老实承认:「好像有点……」
「我送你回房。」
「不,那倒不用。」
始终不信自己会被区区两壶「水」酒给放倒,裴惜远推了推莫忆,打算自己走回去。
见他这么坚持,莫忆便松开手,让他自个儿站着,看着他辛苦地想迈出一步,然后,又跌回了自己怀里头。
「呵。」莫忆顺势用两手环住他,拍拍他的背,「还是我送你吧,别逞强了。」
由于两人之间距离过近,说话的时候,口里吐出的热气,几乎是擦着人的耳朵过去。
原本是打算接受,自己已完败这个事实的裴惜远,猛然一个激灵,身体一僵。
他在莫忆胸前使劲一推,没推开对方,只把自己推得大退几步,腿撞到身后的桌角,便用手撑着桌子姑且站定。
他的行为来得突兀,莫忆愣了一下,很快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微微玻鹧邸?br /> 「惜远,你是不是想到了昨晚我说过的那事?」莫忆缓缓道,声音平稳,视线却深沉似一张网,捕牢了裴远惜那目光闪烁的眼。
「你是在忌惮我么?因为我是东凰人,而我告诉过你东凰男风盛行,所以你怕……」
裴惜远哑口无言。
明知这是不该的,对大哥……但,那也确是事实。
那一瞬间过度的亲密,虽然并未让他觉得不适,可是想到了那回事,难免觉得怪怪的。
「对不起,大哥,我……」
「不必多说。」莫忆没有让他说下去,走上前,灼灼的目光定在他眼中。
也不知是心底的歉疚太重,还是那目光力度太重,裴惜远竟感到有些抬不起头来。
直到他真的快要忍不住低下头了,莫忆才轻叹一口气:「其实,你的警觉心强一些,这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你会将这种警觉放在我身上。不过……」
「不过?」裴惜远疑惑地盯着莫忆那半途不语的唇,良久久,看到在那唇边现出了一抹笑意。
只是,是他真的醉了,醉到这种地步了吗?为什么剎那间会觉得,那抹浅淡的笑容竟是异常闪耀,几乎令人眩目?
「不过,你大可不必如此。」
那双噙着微笑的唇,如此说道:「若是我真对你有了那种心思,你无须暗自警觉,因为,我会给你明白看到,让你清楚感觉到。」
第二章
出了镇子之后的山路,的确就像莫忆曾说过的,不太好走。
其实路本身并不十分崎岖,又因为平日里也有人迹来往,地上的路线还算分明。只是山道两旁的大树枝繁叶茂,阳光很难挤进来,就显得林子格外的深,四下里气氛幽暗。
有人打趣地说了一句:「这么深的林子,不会突然跑出猛兽来吧。」
其它人听见了,只是一笑置之。
骑马走在人群最前方的裴惜远,也没有在意。更确切一点讲,他是压根就没有听进耳朵里,脑子只顾想着其它事。
从小镇出发已有两天,然而,那晚在客栈当中的经历,却依然记忆犹新。
不知为什么,始终无法忘却当天莫忆讲过的那番话,还有那一抹印象深刻的,却又模糊得不似真的笑。
每次一想起,他就颇有些烦恼。那种事,不会真的发生吧?
觉得应该不会,可万一要是发生了,那他又该怎么对待才好?
他承认自己对莫忆有好感,但那种好感是以欣赏为前提,并未掺杂任何杂念。同样,他也不希望自己遭遇上什么不单纯的心思。
在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里,男人与男人之间,只有朋友、亲人、敌人、陌路人,这四种关系。
这样不就好了么?明明大家都是男子,何必要像男女相处似的矫揉造作,多不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