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是假装





    老人非常沉默,阿坚亦不出声。
    半响,阿坚问:“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一言答:“他说他姓早晚的晚。”
    老人—愕,像是明白了什么,低头不语,然后轻轻说:“是,人人都是早晚问题,我不怕。”
    一言蹲下问老人:“外公,你说什么?”
    三姐妹莫名其妙。
    外公笑了,“来,先吃咸点,再吃甜点。”
    但是阿坚很沉默。
    夜深,待老人休息后,他同三姐妹说:“我想与你们谈谈。”
    一言问:“有什么问题?”
    “那个姓晚的年轻人,腮上可是透着一股黑气?”
    两语笑:“形容得真好,那样英俊的人,却没有亲切感。”
    阿坚说:“我护理过不少病人,我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
    一言似乎有点明白,“三妹,听阿坚讲下去。”
    阿坚看了一言一眼,轻轻说:“你外公早年与他奕棋,输了很多,他此刻来讨债。”
    两语站起来,“大姐,我们报警,外公有病,这人若不住噜苏,岂非不妙。”
    “不,”一言按住二妹:“欠债还钱。”
    阿坚点头,“说得对,他三天后再来,你们好好招呼他。”
    “他喜欢什么?”
    “他特别喜欢分输赢游戏,又嗜吃,也贪热闹。”
    珊话笑笑:“多么奇怪的一个人,我才不会敷衍他。”
    “不,”一言说:“我们必须好好打发他。”
    阿坚说:“届时,我会陪外公到图书馆去避一避。”
    “去多久?”
    “不知道,他没有耐心,不会久留,最多一两个小时。”
    一言点点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一定要打发他。”
    一言很坚决地说:“你放心,我尽力做。”
    一言开始准备。
    三年前她曾到法国南部普旺萨学习厨艺,她的一手法国菜人人称赞,她尤其擅长做甜品。
    三姐妹好客,招呼朋友,对她们来说,是—种乐趣。
    两语把她珍藏的三套盗墓者电子游戏拿出来,投射到三十七寸大电视上,她有骄人成绩,每战每胜,绩分全亚洲第三。
    小妹珊语说:“不知他可会跳舞?”
    她取出音乐唱片。
    阿坚绕着手臂忧郁地看着她们张罗。
    他轻轻说:“人愈多愈好,他喜欢热闹,但又怕人多。”
    一言低下头,“假使妈妈肯回来就好了。”
    三天后的约会时间已届。一早外公就穿好衣服,像在等人。
    老人神情泰然,毫不在乎。
    一言过去伏在他膝上。
    外公温言说:“一言,你是大姐,你振作点。”
    一言握紧拳头,“是,现在我是一家之主。”
    她到厨房准备五道菜式,妹妹在一旁做助手。
    连平日不言不笑的阿坚都说:“是什么香味?十里外都闻得见。”
    一言先做了香荽蒸鱼给外公吃了,叫阿坚陪他到图书馆去。
    外公说:“我不去。”
    “外公,我想借—套线装红楼梦,你替我办。”
    阿坚急急推着外公出门。
    珊语守在窗前,忽然她说:“客人来了。”
    那辆黑色小车停在门前。
    两语立刻去打开门,“欢迎欢迎。”
    那年轻人发愣,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欢迎他。
    珊语把他拉进屋内,斟出香浓手磨檀岛咖啡,一言捧出一碟子银丝玻璃糖,都做成可爱小动物形状,香气扑鼻。
    “试一试,糖还热呢,是我亲手做的。”
    那姓晚的年轻人不置信,“你会做糖?”
    “又不是制火箭,来,试一试。”
    非得给人客一点甜头不可。
    珊语俏皮地说:“小晚你请留下吃晚饭。”
    客人怔住,“小晚?”
    “是,就是你。”
    “你们的外公呢?”
    一言取出龙虾奶油汤,“请不要客气。”
    那位晚先生看到粉红色切成薄片的龙虾,不禁垂涎三尺,一言卜一声开了香槟。
    他脱下外套,坐到餐桌前,一言又取出两片黄蒜茸面包。
    他呆了,不发一言,吃了起来。
    一言不停手,叫两语帮着上菜,接着取出鹅肝酿鹧鸪、清蒸朝鲜蓟、煎小羊扒。
    人客—边享用—边问:“你外公呢?”
    他忽然听见电子游戏机传过来的音响,他跳起来,“盗墓者!”
    两语笑嘻嘻,“可不正是盗墓者。”
    一言发觉人客两眼放光。
    “好,就一边玩一边等你们外公回来。”
    “吃了甜品才开始。”
    “什么甜品?”
    “中式酒酿桂花汤团。”
    “一边吃一边玩游戏可行?”
    一言笑:“当然可以。”
    她用小碗盛了汤团出来大家分享。
    小晚先生吃得“唔唔”连声。
    两语与大姐交换一个眼色。
    开头的时候,她让他赢,渐渐,她扭转局势,这个游戏她玩得滚瓜烂熟,而且手指纤细、灵敏,尽占上风。
    小晚先生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喃喃自语:“我又输了。”
    这时,珊话播放音乐。
    “大姐,二姐,来跳探戈。”
    人客摆手,“不跳了。”
    一言温柔地说:“别扫兴。”怎么可以让他休息。
    他技痒,又喝了香槟,三个女孩又那么漂亮可爱,他不由得被珊话自沙发中拉起来。
    他舞技精湛,可是珊话也不差,她系上大蓬裙,与他合拍地跳了三只探戈。
    一言与两语大力鼓掌。
    不知就里的邻居会以为她们家在开舞会。
    一言说:“轮到我了,晚先生,请赏脸。”她向他邀舞。
    音乐转为慢三步。
    客人问:“你的外公呢?”
    一言笑:“吃饱喝醉,正在跳舞,还好意思问人家外公在什么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讲得对,我下次再来。”
    一言震惊,“你还要再来?”
    “下次不再吃喝玩,先办正经事。”
    一言不甘心,“这次又怎么算法?”
    人客凝视她,“一言你绝顶聪敏,这样吧,我赐你们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
    “成功事业呢?”
    “那不算什么,非常辛劳;成功不是一切,失败又一无所有,相信我,对一个女子来说,家庭幸福最重要。”
    一言微笑,此君外型时髦,思想古旧。
    他看看时间,“我得告辞了。”
    两语送他到门口,他仍然开黑色小轿车离去。
    一言问妹妹:“累吗?”
    “不累,他这个人很古怪,但很会玩,又懂游戏规则,输了不赖,又跳得一脚好舞。”
    一言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说得好似不介意约会他似的。”
    天暗下来了。
    一言用手提电话与阿坚联络:“可以回来了。”
    “我们就在附近。”
    轮椅上的外公已经盹着。
    阿坚把他抱上床去,轻轻掩上门。
    他看到珊话正在收拾音响设备,诧异问:“你们跳舞?”他骇笑。
    一言点点头,“他玩得很高兴。”
    两语说:“这年轻男子到底是谁,怪有趣。”
    阿坚吃惊:“你们不怕他?”
    “怕?”珊话说:“为什么要怕?大姐,外公到底欠他什么?”
    一言悄悄与阿坚说:“他还会再来,这次,不再预告时间。”
    “下次,他志在必得。”
    一言落下泪来,“我守在外公身边,同他理论。”
    阿坚沉默。
    接着几天,外公的健康似乎有进展,他吃得比较多,睡得也稳。
    一言告假,在家陪他。
    星期六上午,阳光十分好,大家都没有出去。
    外公有话说:“三姐妹过来一下。”
    大家围到他身边。
    外公说:“这段日子,难为你们了。”
    “外公怎么说起这种话来。”
    老人笑笑,“一言,你要有心理准备,人老了总会到另一个世界去。”
    “还有很久很久一段时间。”
    “这间老房子,就留给你们住了,婚后即使搬出去,也不要卖掉,若干证券及存款,你们平分。”
    三姐妹垂着头。
    这时,电话响了,学校有要紧事,叫珊话回去—次。
    接着,有朋友来找两语,她跟他们出去。
    阿坚说:“我去替阿公取药。”
    屋子里只剩一言与外公。
    跟着,她男友叫她:“我舅舅自美国回来,一起午饭。”
    这可是调虎离山计?
    “不,我要陪外公。”
    他不高兴,“一言,这段日子我们生疏了,我都找不到你。”
    一言答:“我家有事,你应当支持,怎么反而怪责?”
    她也不悦,挂上电话。
    外公在房内休息,一言守在房门口。
    她也累了,有点眼困,忽然觉得有人站在她门前,一言混身寒毛竖起,睁大眼睛。
    “啊,你来了!”
    那黑衣黑裤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脸色铁青。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带秦卓武先生走。”
    一言不出声,垂下头。
    那年轻人说:“请你让开。”
    一言自身后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原来是形状做成花一般的巧克力糖,香气扑鼻。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香槟作馅的巧克力。”
    一言放一颗进嘴里咬开,酒香四溢,不速之客垂涎三尺。
    一言把盒子递给他,他伸出手去拿,又缩回,拒绝引诱。
    “请多给我外公十年。”
    “一言,不要再讨价还价了。”
    一言又放一颗糖进嘴巴,还“唔”地一声,表示美味。
    这次,他实在忍不住,伸手拿了一颗,偷偷吃下,也“唔”了一声。
    两人边吃糖边谈判。
    “实在不能延迟了。”
    “十年。”一言一味拖延时间,急得满额汗。
    他站起来,伸手要推开房门。
    一言急了,拉着他的手,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推开,有人进来,厉声问:“你是谁,为什么与我女儿拉拉扯扯?”
    一言听见这把熟悉的声音,不禁大声叫出来,“妈妈,你回来了。”眼泪簌簌而下。
    妈妈身边还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瞪住黑衣客,这一定是弟弟了。
    “妈妈,快把这人赶出去,他欺侮姐姐!”
    做母亲的一听,连忙用手袋拍向黑衣人。
    他一手挡开,用严峻的目光凝视这个中年太太。
    “别胡闹。”他喝止他们一家。
    一言说:“你好走了。”
    接着,一言的男友也推门进来。
    “一言,我来陪你,咦,这是谁,你为何哭?”
    黑衣人像是感动了,他坐下来,捧起香槟巧克力盒子,有点手足无措。
    一言走到他面前,轻轻恳求他:“别再来了。”不禁泪流满面。
    他却这样答:“不是因为你精灵,不是因为糖香甜,而是因为你们对他的爱护战胜了时限。”
    一言点点头,“我明白。”
    “十年后我会再来。”
    一言松口气,喜极而泣。
    黑衣年轻人看着她,“一言,你是我近年所见,比较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谢谢你。”
    一言听得母亲叫她,一转头,人客已经不见,他把那盒糖也带走了,真贪吃。
    一言进房去,只见祖父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时,两个妹妹与阿坚也回来了。
    家里闹哄哄,各人争着讲话,只有一言,因为受了惊吓,坐在角落,不出声。
    阿坚走近,轻声问:“他来过?”
    一言点头,“是母亲及时赶到救了我。”
    阿坚点点头,“我护理老人久了,已遇到过类似情形,没想到他会走。”
    “十年后——”
    “那是很长的一段日子,好好与老人度过每—天。”
    “谢谢你,阿坚,你是我们的守护天使。”
    “不,你们三姐妹才是外公的守护天使。” 

《暗天使》

  区家活赶到案发现场,立刻有伙计迎上来说:“区督察,这边。”
  她戴上薄塑胶手套,走进现场。
  这种场面,见惯见熟,这个地区,这种廉租酒店式公寓,简陋肮脏的房间里,不知发生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她静静走到尸体附近蹲下来。
  这一次,受害人出乎意料之外年轻,而且脸容秀丽,五官平静,象睡着觉一样,只不过后脑受到硬物数次重击,已经烂成一团。
  家活站起来,待法医收集证据。
  她环顾四周,斗室内只有针筒、少许剩余粉末,以及几件脏衣服。
  公寓管理员站一旁等待问话。
  区家活轻轻问:“该名房客住了多久?”
  “搬进来三个月了,在我们这里,算是熟客,交租准时,不闹事、文静、待人有礼,会得说‘谢谢、不客气’等等。”
  “她可有工作?”
  “她是流莺,夜之女。”
  “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