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爹……」范谨震慑於从没发过如此大性子的范严,一时间只能唤出一声爹,就什麽也说不出口了。心头更是不停地暗忖著,父亲究竟是知道了什麽?听了他给停职的传言?还是知道他和李商那……范谨额边滑过一颗汗珠子,面对独自养著他长大的慈父竟觉得压迫。
范严拍了声桌子,似乎是气结了,咳了几声,伸手拿了茶水几杯饮尽後继续道,「爹要你将那奸人给拉下台来,怎麽你现在竟然给搞到停了职?你是怎麽著?你不打小就谨慎的紧?现在给出了这麽大个乱子,爹还是过了个把月才知道!」
范谨心头震了一震,这才扯出了勉强的笑,「爹……孩儿正是为了爹的托付而努力,才一时间失了谨慎,没搬走大石,反倒自己先给石绊上,跌了一跤。」
这话说的范谨是言不由衷极了,低了低的目光尽是闪烁。现下他只能想著当初那股急切想完成老父所托的急切心情来塘塞著,若不是如此,以老父对他的了解,定会又觉察到了什麽。
「怎麽能这麽不小心!要知道奸人一日不除,朝廷便危在旦夕啊!这道理你可要真听明白了!」范严是道的义正辞严。
范谨本是满心充著心虚,可被范严这麽一道後,反倒说的理直气壮起来,「爹,可孩儿因为被这麽一绊,才发现这石并非如爹所说的又利又锐,反而……」
范严闻声,差点没因此被茶水哽著!「谨儿,你这是说你爹我没给石砸中还直喊疼?还是你这麽一跌反倒快活?」
「爹!孩儿只是……」范谨上前一步,直言直语的天生台谏性子此时竟使在亲爹身上,惹的范严是当下吹胡子瞪眼,场面一触及发。
「老爷子啊,我想您也累了,就先去歇著如何?也别和少主子一番见识了吧。」这时,围在一边的老仆人们适时地一个个跳了出来,默契十足地一面半请半迫地让范严进房里休息,另一头又安抚著范谨,要这对久久才见一次面的父子俩稍停战火。
望著给老仆劝回房去的范严,范谨虽是消了火气,可也多了不安了。呆立於无人的厅上,范谨双手交握於胸前时,更是若有所思。这手当初是给李商实实地握著啊……若当初那是握的真实,一个个吻的真切,要他与亲爹反目,背上不孝的罪名……那也无所谓。
20
御书房里,永贞坐在堆满摺子的桌前,背脊虽是舒服地靠著椅背,带了点懒散地执意不挺腰杆,可眼却没若此般的轻松,澄净的眸子与双手正配合无间,专注地阅过、翻过一本又一本的摺子;时而支著下巴思考著什麽,时而摇摇头,一抬手,没多久就换了本摺子继续看。
这是身为皇帝的他例行的公事,便是批阅来自朝中大臣与地方大小官员所呈报上记著大小事的摺子。有的为了请旨请示;其中间杂几本参劾本;有些是定时地报粮价、霜雪之属,好让中央时时得对地方概况了如指掌;而有些只是如豆点般小事的请安摺,无必要大费心神字字批阅,可这种摺子每日总多不胜数。往往他总会回以三个字:「知道了」,便成堆成堆地往内务府档案库里送,没一会儿便成了压箱底,可现在呢?澄澄的眼瞥著身旁後是垂了垂,少了个向来总出现在此的身影,似乎因此连朱笔都不想提起半分,尽是想单单用眼就想替著朱砂墨,在字里行间中一一批阅了番。
反常了,真是难得地失常。永贞在心中想著,等等非得好好盘问盘问不可。望著案上那分明的两座黄澄色的摺子小山,就知现在显然不是枯等的时候,若是想偷个懒,用不著等心虚不安,商就会有意无意地尽在耳边做起耳提面命的事头来,尝过几次此种滋味是又酸又苦,难受的很,可不想再尝第二回了。像是忆起昔日是如何地品尝那苦又酸的「睡前药」,永贞的身子是登时抖了一下,摇摇头,赶紧挺起背脊,伸手拿本离自个儿较远的摺子。於此同时,一股花香气袭来,一双有著纤长细指就这麽闪进了眼,更有著其擅长探心术,替著永贞就从众多摺子中拿了本递了上前去,不偏不倚,正中永贞心中所想。
「难得见你来晚了,商。」靠回椅背,永贞伸长著手顺势地将摺子接了过。不需特别抬眼,永贞便知来者何人。生来有著如此自然花香,又有著像是练成了精的窥心大法,这个人还会有谁呢?永贞禁不住地出口一损,「瞧我都阅了多少本摺子了,你却现在才出现?怎麽?不会是又搞出了什麽好玩事儿,让你连墨都不想磨了?」
李商虽是晚到了些,可却也出现的从容,以带著莫名笑意的模样朝永贞倾了倾身,一吐就是句没什麽歉意的话来,「奴才忙别的事儿,一时竟忙到分神,所以才来的晚了。」
只是一闻言,永贞便灵敏地像是觉察到了什麽以地而将反倒将摺子一阖,不看了,以方才那贯注的目光全投在李商那优雅磨著墨的身上。不著分说,永贞这下是失了看摺子的兴致,可倒是对李商兴起了一波波涌入脑袋的盎然兴味,眼中满是想从他那与平时无二异的从容神态中探得些什麽。
「忙著……看诗经?」永贞趴在众堆摺子中,接的直接,还正大光明地以眼打量著。
还忙到分神呢,可不知这词是大大有奚窍了。看著李商嘴角还是一股劲地往上提,勾了个弯月似的弧度,在每每惨整内侍宫女时也是如此这般,只不过再近点看,似乎发现唇角在无形中咧开的稍大了些,隐约地还看得到一口的白牙……肯定真有什麽乐事了。
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唤著商哥、商哥唤到大的,若没有一点了解,岂不怪哉?别以为他会对这小小的改变没个知觉,甚至坐壁上观,李商爱玩,他难到就没点玩性?十七岁便入了宫正位,玩心可还没消著呢。
看看李商这笑是打何时起了?就从范谨入宫开始算来吧,在太和殿里同范谨以诗经大大地「论战」了一番时,他本还不在麽在意,不过就是旧计重施,大行整人招式,杀杀官员们的威风罢了,只是一个无意间,竟给自己瞧见李商将那久置高阁的诗经给重新解了冻,翻著那已然占是红色的评点迹子与破旧的书页就是一整晚时,就知这事情可是大大有意思了。
「诗经列於五经之一,自认是个读书人的都该读。」李商转的一点也不生硬,可却一点也不得永贞的意。
永贞瘪起的嘴没多久又生气满满而弯了起来。想想李商何时会如此说话来著?会挑这种话题拐弯,不像他啊!想至此,永贞更是放肆地拍桌笑出了声,有得意的笑,更是会意的笑。「嗳,就跟你说正经的,你近儿个都在读儿时便早倒背如流的诗经对吧?」
李商只是持续著他的从容不迫,拢了拢袖子,沾了点墨点在指尖上试了下墨色,难得没将「奴才」演的尽致淋漓,竟对皇上的话置之不理,充耳不闻,还自顾自地说著,「皇上,奴才给您调好墨了,看看这色和稠度如何?」
「搅什麽,别在那装奴才了!」先是一挥手,想挥去李商成天奴才、奴才挂在口边叫个不停的刺耳称呼,而後便又一个身子欺了近,拉著李商才拢高的袖口,如孩子嚷著要甜头吃似的──就独独那顿时染上灵灵大眼的机敏不甚相仿。「我同你说真格的!我看打从范谨一个入宫里来,你就难得雅兴大开,同他成天一块吟诗作对起来,这些个情况,我可全都看在眼里,今儿个你就别想呼咙我,装个不知就没事儿哦。」
有此种机会,谁能不把握?想想自己同靖一路走来,先不论猜测对方心意的挣扎好了,光是情意相属後,才自知是另一个艰辛的开端!李商那没处发的玩心全使在自个儿身上,还知特别挑在何时「玩」最过瘾。从江南一路玩到了宫里,朝中大臣也成了下手的目标,但却也没有因此分散了注意力,反而更加严密「察情」,三不五时地夜半里请安、送宵夜,连内侍宫女也拉了进来一块搅和,为的哪里是口中的「为求龙体安康」?全是成心闹著自己玩的。
而范谨的出现,似乎成功地勾了李商所有的玩乐性子,不只如此,这回看来,更像是连心都玩了进去,此不也表示著他那过往一路「颠簸」的感情路子……就将成为过往的梦餍了!从此能和靖恩恩爱爱过一生,若是能够早早让位给子逸会更好,介时就得已回到民间去过著悠云游的日子,那定是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啊!
瞧永贞是散著一脸的幸福样,在以往准会登时激起了李商恶质的玩弄欲。看著这副模样,是想著和靖过著两人生活是吧?可这玩弄欲还没成个形,就在脑中全化了开,这还真是称了永贞的心了。是自己表现的明显还是这儿时玩伴多少有了点了解,竟将这一切都给看在眼里了。若非他的莲儿就正巧在这方面钝了些,他就能少个几次皮肉痛了。
「就知道你对范谨特别,花了大手笔。」永贞此时是将那迳自磨著墨的细指给收入了眼,缠在上头那一圈一圈的白还没给拆下。这让永贞兴味的眼染上淡淡朦朦的异色,拉著衣袖的手缓缓下移至那双白皙之上。「还给搞成这样……现在还痛吗?」
「小意思。」李商终於像是在回句话了,那甜美的笑拉了开,只是想消消永贞染上眼的歉疚之色,他看的不习惯极了。他从不怪永贞和永熹,毕竟这全是上一代的事,犯不著全揽在身上。「皇上还没试试这色如何呢。」
「什麽嘛!」永贞松了口气後,自知又给成功地给李商拐去了话头後,又将话死命地拉了回来,「你还没说你和范谨是怎麽一回事儿呢!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去了。」
似乎自知逃不了追问,李商这才停了磨墨的手,转而整整摺子一面道,「那不知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顿时,永贞的表情是有著那麽一瞬的停格,而後不满地抬手挥了一挥,「你当我耳根子软,只爱听好听的?」
「没的事,只是给皇上选择选择,做奴才的总要察言观色点。」李商又搬出了他当了几年「奴才」的大道理来。
永贞转转眼,怎知李商的美眸笑地眯成了线,想从其中打探什麽也只是徒然白费工,好一个李商啊,连这儿都想闹著他玩一把?要玩,就陪他到玩底。「那好,你放给我选,我就选个假话吧!我想这对你来说才好说出口……对吧?」
李商这下开了笑眯的眸子,似乎早知永贞会如是选择似的。排整摺子的手没停歇,李商也不拖磨地直言,果真是个顺著他性子的话。「奴才和范谨范大人不过只是玩玩罢了。」
「哈,这个好!」永贞听闻,双眼全亮了起来,好一个只是玩玩!这下果真将真心给玩下了!他还直想瞅著这种性子的李商会看上何方姑娘,没料到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当初尽是想著他同靖来个旁若无人的对望就醋意横生,现下一个名草有主了,他这下可以安大心,好好了解一下范谨这人物了。
只是此番对话只有两人会了意,并不包括本要出宫返家却又思及要事而折了回来,现下正巧行经於此的范谨。他耳中听到的,就单单这麽一句话。
『奴才和范谨范大人不过只是玩玩罢了。』
21
步伐一步步地向前,只管著向前,且愈发加快,甚至,从宫里独自如是走回家去,这路途,并不短。靴子和脚底板如此重重地磨擦著,每一步却又踏的沉重,险些让白色的里靴染上点血红。
这些都不是范谨此时此刻放在心上的事,也是无所谓的事。现下的脑中,只有方才的那一句话,不停地盘旋著。是只猎鹰,所到之处刮起阵阵烈风,也狠狠地、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刮伤了那肉做的心,本满是爱的心。
回到了家,范谨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里,对於门外三不五时前来关切一番的老仆们并非视若无睹,亦非置若罔闻,而是外界的一切是全然进不到他此时已然封闭的心。不吃不喝不动,就这麽地呆在桌前,双眼有的除了木然,更有连一颗泪也流不出来的哀。
他现在是怎麽著了?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一句话而已……为什麽就有全身撕烈般的痛?那句话敢情不似仅仅为一根细针,是个巨斧,每吐一字就能将他的心劈得血肉模糊;再一个字,就能变得极为破碎不堪,失了原原本本实实的肉身,只剩一滩滩糊了、稠了、死了的血水。
一个贯穿胸口的刺痛让范谨难忍地双手紧抓著心口,弓起身子打著颤,额抵著桌面,因著艰难地喘著气而在案上结了层白雾。不停一开一阖的口中,竟吼不出一字半句,连个呜咽声吐不出口,像是顿时抽离了所有说话的能力。
死命地摇著头,范谨明白若是持续地沈浸於如此情绪,他必定会崩溃!他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