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芳菲2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们如此大规模地跪在自己面前。
北国的这班显赫朝臣,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跪在地上给冯皇后请安。
跪在最前面的东阳王道:“娘娘舍生取义,忠贞刚烈,这等义举,令我等无比钦佩,今后,皇室家族一定会效忠娘娘。请娘娘今后保重玉体,后宫的事情,还需要娘娘主理……”
真假节烈9
源贺也说:“娘娘的义举,真是令臣等钦佩,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但是,恳请娘娘保重玉体,一切以先帝的嘱托为重……臣等送来了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让娘娘滋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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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允也说:“太后此举,完全足以名列北国第一列女传……是北国妇女们学习的楷模,太后真不愧为母仪天下……臣已经考虑在新添的北国历史里,记下这一笔,为娘娘新建生祠,千秋万代,表彰节烈……”
……
芳菲茫然地听着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觉得欣慰,而是觉得齿冷。在大臣们的眼里,准确地说,是在男人们的眼里,是否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殉葬,才是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好女人的第一标准!
昔日,雄辩滔滔,他们十分祭祀的冯皇后,终于变成了一个节烈的——好女人!
但是,自己并非是为罗迦在殉葬!
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恨他——是因为憔悴,饥饿,意识模糊,出现了幻觉,不慎一脚踏空而已。
只是不慎而已!
绝非是有意殉葬。
她愤愤地:自己怎么可能替罗迦殉葬?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个骗子殉葬?
无论是纵目神,还是罗迦——自己一生最抗拒的便是替任何人殉葬——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让其他人替自己殉葬!
罗迦,其实是自己的大仇人!
天大的仇人,亡国,灭家,毁灭一切希望的大敌!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是要复仇才对的。
从小到大,自己喜欢什么,他便会毁灭什么:从自己的花树,自己的破玩偶,自己的初恋,再到自己的孩子……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千方百计地诱拐自己喜欢他。
可是,当自己真正喜欢他了——他便把他自己也彻底毁灭了。
真假节烈10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样的男人殉葬?
自己恨他都来不及。
不料,这样,竟然得到了这帮子大臣们的一阵高度赞扬。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
她的神色十分漠然,不言不语,根本不对他们这一番或真或假的称赞发表任何看法。
但是,大家显然是以为帷幕之后的太后太过虚弱,伤得太重,无法开口而已。
新帝心里却非常的安慰,轻松,这是自父皇丧事以来,感觉到的唯一一件喜事——终于可以放心了,朝臣们,是再也不会对冯皇后有什么意见了。他们现在服气了。
这时,在这群趾高气扬的鲜卑贵族眼里,冯皇后,才真正成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乙浑报告:“小吏李奕、王肃等舍生取义,在火海中救助皇后,他们都受了轻伤,估计半月内能够恢复。为了表彰他们的忠心,经东阳王同意,擢升李奕为内务府秘书令,王肃为礼部侍郎,特此告知陛下和娘娘。”
新帝当即下令恩准。
乙浑又奏道:“现在娘娘玉体欠安,臣等商量了,以后的事情,就臣等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处理,而后宫的事情,就太后全权负责处理……”
这是第一次真正地承认了冯太后后宫女主人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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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达成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
所谓后宫半壁江山,现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大臣们已经彻底同意了?
芳菲心里冷笑一声,但是,嘴唇干裂,无法说话。既没想到赞成,也没想到反对。
新帝替她答应:“各位的心意,太后都心领了。今后,就照此安排,太后处理一切后宫事宜。”
众臣谢恩退下。
屋子里寂静下来。
新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太后,你好生休养,你的伤势不碍事,会好起来的……太医说了,就连外面的疤痕也会痊愈的……”
真假节烈11
她忽然出声:“李奕和王肃呢?”
“御医正在替他们诊治,乙浑刚刚禀报了,没有任何大碍……”
真实情况是,李奕和王肃也曾经守在门外,但是他们现在的地位,根本无法有资格来探望太后,只能作罢。
芳菲并非是不知道,只淡淡道:“张娘娘,把立正殿的补药,捡上好的,给他们二人一人送一盒去。”
张娘娘立即照办。
新帝见她神色冷淡,又见她虚弱不堪,也不再多说,秉承着彼此的身份和距离,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芳菲注意道,他口口声声行的是太后的礼仪——其实,在罗迦生前,太子极少向她行大礼,但是,此时她骤然升格为太后——他名义上正宗的庶母了,他的距离,他的礼仪,便十分明显了。
事实上,他还比自己稍稍大一点,此时,行了这儿子的礼仪,不知多别扭。
新帝刚出门,便有人通报,说米妃等人求见。
芳菲此时无暇招呼这么多人,但是,碍于情面,也无法拒绝。
很快,米妃便率领一群妃嫔进来,行了大礼。
芳菲看去时,但见外面的宫女,络绎不绝地收着礼物,显然,米妃对于“太后”的病情,是下了心思的,都是珍贵的补品,药材以及一些昂贵的首饰。
米妃这是第一次见到受伤的太后,但见她面色淤青,形容晦暗憔悴,昔日那个婉约玲珑的冯皇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个疤痕遍布的老妇人。
她不知怎地,竟然觉得心里一喜,一阵轻松——仿佛替自己去掉了很大的一块威胁。声音便也真心真意起来,哽咽着:“太后的节烈,真可谓我北国妇女中的第一人……”
芳菲一听到“节烈”这个词,简直忍不住要跳下床来,她的手抬起,淡淡道:“米妃,我已经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真假节烈12
她的声音十分微小,却有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威严,米妃很是见机,很得体地说了几句后,率领一众妃嫔退下。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冯太后一眼。
但见冯太后正要躺下去,脖子上的疤痕,额头上的疤痕,是那么触目心惊。她立即收回目光,竟然不敢再看,转身就走了。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芳菲的手才在床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贞洁!
节烈!
自己几曾想替那个骗子保留什么贞洁?
自己的一生里,就从未有过什么贞洁观!
不知为什么,此时竟然十分的痛恨,也不知是痛恨罗迦,还是痛恨自己。
她冷笑一声,又躺了下去。只是声音很小,嘤嘤嗡嗡的,仿佛一只秋日的蚊子,在寒风里挣扎,蹦不了多久了。
一个月后,正式登基;又正好是来年,便改了年号为“弘兴”,后称为弘文帝。同时,弘文帝正式尊芳菲为冯太后,追先帝为显祖武帝。
受到加封的还有北武当通灵道长,正式晋升为护国大法师,本来昔日朝臣还颇有微词,但是见识了“天火沟通”后,大家便心悦诚服。
其他文武大臣,都有封赏,又遵照先皇遗旨,降低三成赋税,与民休息,朝野内外,皆大欢喜。
然后,是弘文帝的一众妃嫔,按照级别,米妃晋升为贵妃,其他几名李妃、林妃等,分别晋升为淑妃、婕妤等等;唯有皇后一位,还是空悬着。
此时,朝廷内外都在盛传,弘文帝将遵循先帝的遗嘱,迎娶李大将军的小女儿。但是,是否按照皇后的规格,一切都还在猜忌之中。
每一件事,新帝都会派人来禀报卧病在床的冯太后。
他如此无微不至地尽着“儿子”的礼仪,每天早晚还会来探视一下,每次都会送来很多美味佳肴,滋补御膳。
真假节烈13——张婕妤的结局
但是,二人极少说话,也极少交流。每一次他来的时候,冯太后总是睡着,他便也谨慎地遵守着儿子的礼仪,匆匆而退。
掖庭狱。
被关押在这里的张婕妤几乎快被人遗忘了。
她也是从狱卒的闲谈和更换的服饰里,方知道:罗迦驾崩了。
对于这个结果,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意外。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为之争夺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竟然就这样不生不息地死了。
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得不到的,大家都得不到最好。
她被关押在这里,很久,都无人审讯。
就连大敌冯太后也几乎失踪了似的。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牢门的打开。
两名狱卒押着她上了马车。
午门菜市,午时三刻。
整整二十八辆囚车押送着张氏家族的满门老幼抵达。张婕妤在一乘神秘的轿子里,浑身哆嗦。她浑身被绑缚,一动也不能动。当听着外面的监斩官一声令下“斩”时,刽子手手起刀落,此起彼伏的惨呼……这些惨呼,全是自己的父母、兄长、姐妹、亲人发出来的。
昔日,是张家的男子。
现在,是张氏家族牵连到的人物。
这些张家的余孽,一个也不曾逃脱。
因神殿这一惨烈的战役,三皇子挑起的齐国和北国的长达一年的战争,张家用了自己的满门陪葬。
张婕妤亲眼目睹了母亲,亲族的惨死后,轿子启动,回到皇宫,等待她的,是新帝秘密的处决令。
两名老太监面上毫无表情,托盘上放着三样东西:白绫、剪刀、毒药。
张婕妤此时已经完全瘫软了,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嘴里只是喘气。
两名太监终于不耐烦了,拿了白绫帕子捂在她的嘴上,不一会儿,她就停止了挣扎……
昔日的琉璃殿,彻底沉寂。
真假节烈14
开春了,第一个艳阳天冲破阴霾的冰雪世界,让皇宫第一次有了一点新的生气。
芳菲慢慢坐起来。
红云正走进来,见冯太后坐起来,好不开心:“太后,你起床了?”
她点点头:“我想出去走走。”
“好好好,太后,您早该起床活动活动了……”两名宫女唧唧喳喳的,张娘娘也赶紧进来,见皇后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好转,大喜:“快为太后梳洗,出去晒晒太阳……”
芳菲微微一笑,但觉这三人,这一个多月来,对自己的精心照料,真真胜过一切的灵丹妙药。
她穿一身素服,坐在梳妆台前,一面菱花镜。
她吓了一跳,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镜中的女人,容颜干枯,额头上一道疤痕,颈子上也有一道触目的疤痕。
她不自禁地竖了竖领子,正是鲜卑女人的那种高领夹袄,昔日,她是不喜欢穿这种衣服的,但是,此时正好遮挡了那道可憎的伤疤。正在替她梳头的张娘娘分明看到镜中她的惨白的脸色,就笑起来,梳子一斜,将一缕烧焦后的短发梳成斜刘海,正好遮挡了那道疤痕。
“太后,天师道人留下了丹药,胡太医也寻了许多偏方,他们说,坚持三个月,这些疤痕都会散去的……”
芳菲并不在意疤痕是否散去,只盯着自己奇形怪状的头发,深深浅浅的,很不一致,看起来,如癞痢头一般。
张娘娘手巧,很快将头发梳理顺了,又拿了各种各样的头巾,发饰,一番装饰,居然掩饰得很好。
“太后,头发长得快,很快就会复原的……”
头发倒是长得快,人呢?
人的伤势能长得这么快么?
人的记忆能长得这么快么?
她站起来。
此时,才完全意识到——这个立正殿,今后,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真假节烈15
她默立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外面,阳光如此灿烂。早开的红梅,露出鲜艳的笑脸。她信步沿着红梅的方向往前走,然后停下,看着那一圈圈落叶堆积的院子——
那是琉璃殿。
昔日张婕妤的住处。
张婕妤向来自诩清高,院子里都是梅兰竹菊,松柏常青,可是,此时已经是人去楼空。就连她宫里的宫女们,都被打发出宫了。
张娘娘在她耳边低声说:“陛下已经处决了张婕妤……”
她微微有些恍惚,很不习惯听到“陛下”——那让她总误会是罗迦!
以为这些命令,还是罗迦下的。
她微微捏紧拳头,这样的心情,是非常有害的——但是,难道自己去阻止新帝被人称为陛下?
这些事情,弘文帝都有对她报备,但是,她在病中,听得并不仔细,也不介意。此时,无论是张婕妤也罢,小怜也好,当初为了罗迦这个男人争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有什么好下场。
包括自己。
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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