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记





  那时候,我对企业一点儿都不了解,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受的是正规传统又保守的教育,生活圈子狭小得像一口浅浅的小井,虽然出了一本书,其实知识贫乏得要命。
  那时候,我的交际圈子里,除了文化局文联的那一帮纯文人,也就是余仕华他们。余仕华,我们是做为文学朋友最先认识的,他已经出了两本书,仕途和文途,两边都很风光。
  认识他,就认识了他一起的柳勇、陈少华。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三月十九日,我记得还算清楚,就算我记不清楚,王志强他也牢牢地记在了心上。余仕华好心好意地约我去踏青,那一段时间,我外面很风光,其实内心空虚得要命。跟他出了大门,看见一辆伏尔加,里面坐满了人,有柳勇、陈少华,还有两个老年人,是刚刚退休的人大陈主任和他老伴李阿姨。
  余仕华让我送他们每人一本书,并且还要签名,酸溜溜地写下“惠存”、“雅正”
  等等。人大主任,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正儿八经的当官的,人很慈祥、和善,还有些幽默。
  那一天上午没怎么玩,车先开到昌盛宾馆,昌盛宾馆是郊区很有名的一个企业,董事长老龚是昌盛村的村支部书记,与陈主任是好朋友,还沾点儿亲,我们在昌盛豪华的办公室喝茶、聊天,海阔天空地闲扯,中午就在昌盛豪华的小套间吃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那么高级的宴席,那一天中午大家都喝了酒,个个都很兴奋,也无拘无束,吃完喝完,废话也说完,我们又漫无目的地将车开到郊区的一个没有开放的景点——习家池,习家池遗址早已经成了部队医院,大门口有持枪的哨兵把守,陈少华将“人大委员会”
  的有机玻璃牌子放在车前面,车子很顺利地开进去了。
  里面很大,什么风景都没有,车子拐了很多弯,在一片有序子的池边停下,这就是所谓的习家池。我们进了亭子,柳勇先唱他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陈少华小孩子似的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他们唱完,就提议让我们每个人都唱,我实在不好意思唱,就一直没唱,余仕华也没唱,倒是六十岁的陈主任和李阿姨,他们还合唱了一首“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老俩口这一唱,所有的人都疯了。
  我也深受感染,也又是唱又是跳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和陈主任跳过交谊舞,陈主任自己还跳了半曲“骏马奔驰保边疆”,他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做骏马奔驰状。
  反正那天下午玩得很高兴,也很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很疯。
  疯够了,他们又说到郊区的另一个村——凤凰,我还没听说过凤凰,这足以证明我的孤陋寡闻,凤凰那时候在我们市很有名,是报纸电视上常常露脸儿的亿元村,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坐着,一大帮子人,他们谈工业,谈农业,谈企业,谈的都是我没有兴趣的话题,再加上屋里烟雾绦绕,我就端了一杯茶,来到走廊上。
  我看见两个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驶进院子,他们穿着米黄|色的夹克,头发好像有些脏,还有些乱,小镇上出来的我,竟在这时候看不起他们,觉得土,土头土脑。
  跟昌盛比,凤凰算远郊,再是有名的亿元村,它也还是农村。
  比起昌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上头土脑。我端着茶杯,看天,看地,看村委会院子里几只悠闲的鸡。
  后来,余仕华他们都出来了,说是去南边山上玩。下了楼,来到院子,正要上车,那个三轮摩托的主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哎呀!志强!”陈少华热情地叫着,迎上去。
  陈主任和他老伴也都过去打招呼,柳勇也过去了,我问余仕华,“那人是谁”?余仕华说不认识。我们俩人不认识,就准备钻进车里去。
  陈少华拉我出来,夸张地说:“志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王雨小姐,是著名青年作家,A市作协会员,还出了一本书,叫《花心》,哎呀,真是不得了哇,年轻貌美,才华横溢,王雨,这个是王科长,MT公司的人事科长,唉,对了,他们MT现在改成公司了,中外合资,他现在不叫科长了,叫部长,王部长,哎呀,这个王部长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会谈朋友,所以至今还没有女朋友,王雨,你以后可得照顾着点儿,你朋友多,交际广,关照关照我们这年少有为的好兄弟……”
  陈少华就是这样的人,脸皮厚,见面熟,热情得过火,外向得过头。
  这位王志强王部长就跟着我们,踏着夕阳的余辉,去爬那还没有多少春意多少绿意的平平淡淡的山。
  山的臂弯,有采石场、石灰石、水泥厂,空气并不见得新鲜,视野也不见得好,我玩了一天,很累了,有些没精打彩,陈少华他们,则仍旧是雄赳赳,气昂昂,很有精神。
  我这才第一次注意王志强,我发现这个男人,虽然穿着有些土气,但言谈举止之间,却颇有一番内涵……
  从山上回来,天就已经黑了,晚饭是王志强张罗的,就在他们公司招待所。李阿姨中午喝了酒,她有高血压,晚上说不敢再喝了,我也不喝,因为快乐的心在离开习家池时已经疲惫下来,但陈少华非要让我喝,他不过是个司机,但不明事理的人,往往就会把他当作一把手,而把陈主任、余仕华和柳勇,都当成他的手下。
  我就礼节性地斟了一小杯白酒放在面前。陈少华一边吃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叨叨咕咕,他好像是一分钟不说话就会憋死似的,话多,而且都无关紧要,无伤大雅,有时还能引起人们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酒席进行到一半时,王志强以东道主的身份出来打圈,打圈打到我面前,他说:“来,一家子,我们喝一杯。”因为都姓王,所以他称我为一家子。
  在此之前,陈少华那不停闲的嘴,已经将王志强的背景给介绍得差不多了,原来,他是陈主任大儿媳妇的弟弟,也就是说,他的大姐给陈主任的大儿子做了妻子,他喊陈主任“干佬儿”,陈主任夫妇好像很喜欢他,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微笑和慈爱,是善于观察的女作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时候陈少华说王志强是人事科长,事实上,他是财务部副部长,我那时候对调工作比较热心,对于这个二十六岁的“人事科长”,尤其是他还有陈主任这样的一层关系……
  我觉得我应该先引起他对我的注意,所以当他说“来,一家子,我们喝一杯”时,我马上站起来,微笑着,一饮而尽。
  按规矩,王志强该和我手下的人喝了,但我非常出格地采取了主动,“来,一家子,让我回敬你一个……”我说得又豪爽又仗义,好像我是酒桌上的老手似的。
  所有的人都停止吃喝,关注着我们。这第二杯白酒喝下去以后,我说:“我们换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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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玻璃杯倒了啤酒,我们一连喝了三杯。两杯白酒,三杯啤酒,那一晚,我确实应该醉了。我发现喝酒这种事情真的跟心情有关系。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但是那一晚我除了睑有些发烧,心跳过速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结束酒席,天已经很黑了,王志强跟我们一起回市内,他还是骑他的偏三轮,我坐在小车里,说不醉,却仍旧有些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靠在椅背上,陈少华还在嘀嘀呱呱地说着什么,我没心听,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上桥时,我曾经想过一下王志强,不知他喝了那么多酒,骑摩托车会不会有事……
  那时候我以为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再走进我的心,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能够再打动我。
  三月十九日,我与王志强相识,四月八日我就离开了他,离开文化馆,离开鄂西北,到了远远的远远的广西壮族自治区。
  离开文化馆我是没有请假没有办任何手续偷偷地“无组织无纪律”地走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不管是精彩还是无奈,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出去了。我跟着我的同龄表姐,她是为了去打工,去赚钱,而我,却为很多。
  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而且还有更精彩的爱情故事在等着我编写,三千里的爱情,现实吗?况且,他已经有了妻子儿女……在爱情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匆匆回来。那时候我才二十二岁,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十分冷静。为了回避那份真实的爱情,为了忘掉那个叫卜一的本不属于我的男人,我又回来,而且回来后,就直扑王志强的胸怀,因为王志强对我太在乎了,他的每一封长信,每一个长途电话,他见到我时的那份害羞与狂喜,他爱我,他是真的爱我。找一个你爱的男人不如找一个爱你的男人,我即冷静又盲目。三月认识,四月分手,六月重逢,七月,我就和王志强拿了结婚证。
  但是一纸结婚证,控不了我的心。我心想着南方,我怀念那地方,我办了留职停薪手续,并答应父母,答应王志强,在九五年的元月十八日,回来与他举行结婚仪式。
  七月去广西,九月回来,十月又去,到了十一二月,却怎么也不想再回来。
  如果我那时候坚持着不回来,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用杨老师的话说:“你那时候不回来,到现在,绝对是功成名就,钱也有了,名也有了,长篇小说早就是一部接一部了。”
  长篇小说能否一部接一部,这我不知道,名会不会有,这我也不知道,但我绝对会有钱,这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从十二月开始,父母一天一个电话,王志强一天一封信,一起的老乡们都劝我回来,有人甚至把结婚的礼钱都送给我了。卜一更是毫不客气,他出差到湛江的时候,就把我塞进他的车里面,在湛江办完事,他又押犯人似的,陪我一起飞广州,在广州,又陪我到白马市场选购结婚的礼物,然后,陪我到白云机场,陪我进候机厅,又板着脸,让我自己去换登机牌,买保险,托运行李,快到点了,他看着我进检验门,我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那时候,离愁别绪被一个人坐飞机的感觉给冲淡了,我回头只是为了观察他的表情,他是个活泼快乐能干又幽默的男人,但是那一天他却一直很严肃,板着脸,只到最后,我要拐弯时,他才无言地扬起手,冲我轻轻挥了挥。我无忧无愁的冲他傻笑一下,再回头时,就看不见他了。
  离愁别绪还没有泛起,就又被行李检查给压了下去。我随身携带的小行李中,有一根准备送给王志强的BP机链子,不知那东西是什么玩意地做的,反正不是纯银的。我的行李老是叫,老是叫,连检验人员都觉得奇怪,有几个好事的旅客都围在那里观看,我开始还觉得好玩,后来就紧张了,把平常吃饭用的不锈钢饭碗和勺子拿出来,再检验,不行,还是叫,把放在钱包里面的金戒指金耳环拿出来,也还是不行,反正是检查了好多遍,始终都不能通过,最后,我把行李全部倒出来,缩在提包一角的BP机链子也软耸耸地滚出来,再检验,好了,原来是这根链子在作怪。
  链子上的纯银标签还在,漂亮的女检验员拿起来看了看,微笑着说:“你这不是纯银的吧?”
  “嗯,买上当了。”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与王志强的爱情,就像这根BP机链子一样,因为缺少慧眼,它可能会浪费我们的许多东西,比如说青春,比如说热情。
  我在买这根链子的时候,确实是精心挑选过的。
  但它只带给我麻烦,并没有带给我美好的情感。
  像所有快要结婚的人们那样,王志强在我回来之后,就积极地热情洋溢地和我商量着,置办结婚用具。我有钱,但什么都不想买。我不想结婚,不想结婚,在我快要举行婚礼仪式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天强似一天地不想结婚。我对王志强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他拿到我这里的东西我想摔就摔,想扔就扔,我不愿跟他睡在一个床上,从每天都要冲凉的南方回到这天寒地冻的鄂西北,回到这个在冬天即使再讲究再有钱的人也不可能天天洗澡的地方,我觉得王志强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脏兮兮的,我很烦,无缘无故,横看坚看他都不顺眼。
  我在最不愿意结婚的时候,结了婚。
  我法律观念淡泊,要不,我就不会和他拿结婚证。在我的观念里,拿结婚证不要紧,那只是一张纸,要紧的是举行仪式,仪式一举行,亲朋好友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结了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举行结婚仪式,这才是真正的结婚。
  我记得我那时曾歇斯底里地叫:“我不跟你结婚!我不跟你结婚!你走吧!你住在我这里算什么?”
  王志强那时的脾气真的好极了,无论我怎样疯狂,无论我怎样侮辱他,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