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风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
  杨兴亮很喜欢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子,有意发展感情,谁晓得呢,也许将来可以告诉孙儿:〃知道我在何处认识祖母吗,是在一只船上。〃
  〃你们住在几号房?〃
  〃九O三二。〃
  杨兴亮了如指掌地说:
  〃啊,那是一房一厅,我们住八二三五。〃
  苏玉心笑,〃过得去啦,最豪华是一字头房,只得四间,那才是真宽敞。〃
  〃你参观过没有?〃
  苏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看过。〃
  苏玉心改变话题:〃有无跑步的习惯?〃
  〃风雨不改。〃
  〃明早六时正在跑道见可好?〃
  〃好极了,没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厅可以随便坐。〃
  杨兴亮想到了好办法,〃我陪他们吃第一道菜便来陪你。〃
  苏笑了,追求时期,男生愿意牺牲许多来迁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们多了一个话题。
  两人手上都拿着一张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蓝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样,你也有。〃
  请帖上写美:〃唐清流女士邀请阁下参加星期三晚十时香槟派对,地址一O三三舱房。〃
  苏玉心笑,〃我打听过了,船上凡是十八岁至廿二岁的年轻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个人。〃
  杨兴亮讶异,〃多么奇怪,这位女士是什么人?〃
  苏笑而不语。
  〃你一定知道。〃
  〃喂,别以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么,我说一说她的身世。〃
  杨兴亮催她:〃快讲,别卖关子。〃
  苏女压低声音,〃她自幼是个养女,十分得宠,养父把大笔财产留给她,结果令养母郁郁而终。〃
  讲完之后,非常讶异,原来说人是非有这样大的满足感,怪不得无分身份贵贱,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唐女士多大年纪?〃
  〃现在怕有四五十岁了。〃
  〃原来已经上了年纪。〃
  〃他们说她更加不甘寂寞。〃
  杨兴亮笑笑,〃传说归传说,要见到真人才知分晓。〃
  年轻的苏玉心像是有点艳羡,〃那幺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如此风骚,真不容易,听说她现在长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么?〃
  〃她以船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两间房,永恒度假。〃
  〃哗,好不风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会想家吧。〃
  〃你不是说邮船已经是她的家了吗?〃
  苏女困惑地说:〃那么,丈夫呢,孩子呢?〃
  杨兴亮说:〃真想见见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见到传奇人物。〃
  杨兴亮看着新女伴,这女孩活泼刁钻,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过了廿五岁就需好好控制,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谅的好奇心将来演变成长舌多事可糟糕了。
  这时,杨兴亮才明白为什么华人如此重视女子性格中的娴与静。
  在今日世界里,要寻找这样的质素,也许会独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么?〃
  〃将来才告诉你。〃
  〃男人总有事瞄住女人。〃
  杨兴亮打趣她:〃你仿佛对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这自然不是赞美,可是苏女又不方便在现阶段恼怒或是发脾气。
  来日方长,逮住了他之后,才慢慢炮制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轻人已经兴奋地议论纷纷。
  〃据说今晚会喝最好的克鲁格香槟。
  〃香槟不是以唐柏利侬为首吗?〃
  〃乡下人。〃
  〃船长说,我们每人会收到一份礼物。〃
  〃一盒巧克力?〃
  〃当然不是。〃
  〃是名贵礼物?〃
  〃总而言之,你会珍藏。〃
  〃这可说是我们的奇遇。〃
  〃我情愿是艳遇。〃
  〃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们都打算打扮得花姿招展,男生也自然会修饰一番,这是看人,与被看的最佳机会。
  真巧,杨兴亮母亲忽然觉得不舒服,他十分关怀,坚持陪母亲看完医生才去赴宴。
  他事先关照苏玉心。
  苏玉心表面上不做出来,〃那我先去,等你来。〃心中嘀咕:很少孝顺儿子会是好男伴。
  〃抱歉。〃
  苏女觉得扫兴,叫她一个人进场,那多没面子,这小杨不算识趣。
  看完医生,又安顿母亲睡好,杨兴亮才到一O三三房去。
  在门外已经听见隐约人声与乐声。
  他敲敲门,有人把门打开,他递上请帖。
  他肯定是最迟到的一个。
  大家已经在喝酒谈天,气氛愉快。
  船舱竟大得令他诧异,简直与一般大厦顶楼豪华住宅单位没有分别!落地玻璃外是岸L灯火,此刻,船正停泊在日本横滨。
  杨兴亮的目光没有立刻去寻找苏玉心。
  他一眼看到女主人。
  她正与几个男生聊天,穿著黑色长裙子,笑容满面。
  身段维持得很好,化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