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幸





  从那以后,姊妹俩再也没见面。对以子而言,飞奔离开了的故乡,在许多意义上,其实已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况且,启子虽然没说什么,却看得出她很坚决地拒绝以子。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本来就不那么容易被原谅的事嘛。」
  尽管如此,姊妹在那以后还是开始了几个月一次的书信往返,就在重逢后一年左右,启子才终于将自己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呢……真是可怜,而且让人吓一跳。我几次劝她赶快把丈夫忘了,把你带到东京来,可是,启子根本不听。她说敏夫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他吧。她老这么说。启子呀,那孩子很顽固的呢。她还吩咐我,她已跟你说你爸爸一定会回来,所以要我别多话,少管闲事。还说,如果我毁约,会恨姊姊一辈子什么的……」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以子还是遵守了诺言。所以,十二年前,敏夫失踪前所留下盖了印章的离婚证书,启子动也不动地就那么搁着的事实,守是第一次从姨妈口中得知的。
  守老实地跟姨妈说,他不了解母亲。姨妈回答,我也一样。不过姨妈又说,反正那就是启子的作风。
  「所以我呀,没见过你父亲呢。我说了很多你爸的坏话,所以,启子连你爸的相片都不肯让我看,反正我也下想看。听你妈的口气,你爸应该是个子高大,长得有点帅气的男人。」
  说完,以子盯着守看,说道:
  「你长得像启子呢,尤其眼睛那一带可真像,所以啊,我才担心,启子那种人太坚强了,她不能单独一个人过活,什么事都一个人独自承担。到后来就那么过世了……」
  到东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守之所以接受姨妈的建议,说不定是因为从姨妈的眼中,发现到留下一堆谜团而去世的母亲所没有的东西。
  然而,在东京的生活并不是一开始就顺利的。虽然习惯了都市,但守还是不习惯在浅野家白吃白住。
  而对守帮助最大的,却意外地竟然是真纪。她和人没什么隔阂,而且并非基于同情心。守还未了解那是真纪原本就拥有的开朗性格之前,也曾数次为她的性格感到困扰。
  「家里突然有个十六岁的弟弟,害我降格变成二十一岁的老小姐!」她笑着说。第一次见面,当大造评论守「果然是个不开朗的孩子」时,听说真纪回答:「是吗?他倒是我喜欢的型呢。」
  真纪和朋友喝完酒要回家前,打电话回来说:「招不到计程车,来接我吧。」没办法,守只好赶到车站,只见那些显得很困扰的男性友人旁边,真纪正靠着电线杆唱着歌。
  「你,就是真纪家的……?」一位男性友人搔着头说:「我本来想送她回家,可是……」
  「够啦,像这种人不用理他!」真纪说着:「守,给我听好,你可不要变成这种都市男孩!」
  结果,变成守架着她回家。真纪一路上唱着歌,在途中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一起笑了。她说:
  「怎样,东京还不赖吧。」

  ——是不赖,守如此想。所以今夜,这样看着黑暗的四周,听到远处传来间间断断真纪的哭声,让他觉得分外痛苦。
  离开床,守打开窗子。
  眼前就是运河。浅野家与运河之间隔着水泥堆彻、稍有坡度的堤防。随着不同的风向,家里总有一股河水的味道,只要不是盛夏溽暑季节,那气味也不算太差。
  来到东京后,守第一次看到用结实的水泥堵住水流,矫正流向,严防河水暴涨的运河。故乡的枚川流淌在比人居住地还低的地方,水流自由,整个河水是活的,充满了独特的风格。而东京的运河每一条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就像是完全被驯服后感到满足的样子。
  「这倒未必,台风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啦!」大造当时曾如此说过。
  九月中旬,当一个超级强烈台风袭击关东地区时,守和大造穿上雨衣爬上堤防,终于了解大造所一言不假。
  我们可没睡着唷。河川如此怒吼着。它快速地汇聚雨水,将那股力量齐聚内部,缓缓地流着,仿佛说明着有力量者并不着急。
  如果你们太大意,没看紧的话,必定伺机给予痛击,冲垮堤防,再度夷平曾是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回你们自以为是你们的东西,然后,将这一切还诸海洋。
  回想当时的情景,守很想再爬上堤防看看。
  今夜的河川一如黑色的木板,风平浪静。对岸最近刚盖好一座大型的观光巴士公司的车库,有些地方彻夜亮着灯。在静谎的街上,仅那个地方闪亮着。偶尔,信号灯会闪灭着红灯和绿灯。在深夜里看来,美得很悲凉。
  守和台风夜那时一样,慢慢地沿着堤防走着。走下桥,一辆摩托车从头顶上轰轰作响奔驰而过。
  生锈的铁制楼梯一直延续到桥墩。守走下楼梯,走近矗立在那里的一根细柱子。
  是水位柱。是那个台风夜,和大造并肩坐着,边眨眼边拭去眼里的雨水抬头仰望的柱子。
  在石柱上,白色的油漆标志着之前台风来袭时此处的最高水位,有的约在守的眼睛部位,有的略高过守的头部。标志旁边,写着带来水位的台风名称和年月日。
  只有一个地方,用红色漆在旁边标志着:
  「警戒水位」
  「水位不会再升到这里来了,」大造指着那个标志说:「大水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担心了,这块土地很安全。」
  真的是这样吗?守现在想着,大水真的不会超过警戒水位吗?
  少年心想,新的家,新的家庭一团和乐,但厄运仍然降临,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另一个想法是,总觉得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未知东西,也给浅野一家带来灾难。
  河川睡着了。守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向水面暗处。水声意外地在近处响起。是满潮。
  比夜幕还要漆黑的河水,有如浪潮般,缓缓拍打进守的心底。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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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学生遭计程车撞死 |
  |      十四日凌晨十二时许,欲横越东京都K区二丁目十字路 |
  |  口的石桥三丁目东亚女子大学三年级学生菅野洋子(二十一 |
  |  岁),遭到由S区森上一丁目浅野人造所驾驶的计程车撞伤后 |
  |  随即死亡。浅野因业务过失致死,遭警方以现行犯罪名逮捕, |
  |  目前正接受城东警察署调查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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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男人是看了十四日的早报后知道这起车祸的。
  起初他只是看了标题。在社会版左下角角落,仅小小的篇幅报导了「女大学生惨遭计程车墙死」的新闻。原来不经意地漏看了,过不久才注意到这则新闻的涵义。他慌张地重看了一次,待确认内容以后,才慢慢地折叠起报纸,拿下眼镜揉揉眼睛。
  名字没错,地址也相同。
  伸手去拿另一份经济报,打开社会版,在版面上同一个地方,同样的车祸报导仅多写了两行。多出的两行是因为加了城东警察署就计程车司机是否闯红灯进行调查一事。
  为何会发生此事?
  他摇着头,继续凝视着冷淡成排的活字。为何会发生这种不公平的事。

  他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那晚起的妻子踩着尚未苏醒的步伐走下楼。男人心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股票下跌了吗?客户发生什么事了吗?车祸?很亲密的人死了吗?妻子会这么问吧。也会问,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理由。
  他离开餐桌,在见到妻子前走出客厅,进到盥洗室,转开水龙头。从水温可以预知季节。用手掌掏起水,水冰凉得让人发麻。那种冰凉,和封锁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天早晨的雨一样.
  洗了几次脸。抬起滴着水的下巴,看着漫布水雾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色苍白。
  传来电视声。是妻子打开的吧。用着足以和电视声混淆的、极轻的声音,他又一次嘟囔着:
  「不公平。」
  用毛巾擦乾脸,他通过传来咖啡香的厨房,走上楼。进到书房,关紧房门,拿出书桌最下层抽屉的钥匙,打开抽屉。
  抽屉最里面,收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相簿。他取出相簿,打开来。
  里面贴着三张栢片。一张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学生制服、肩上挂着背包、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的少年的相片。另一张是同一个少年和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女性并肩走着。第三张相片拍的是一个正在清扫一辆墨绿色汽车——个人计程车——身材结实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在相片一角,手里握着喷着水的水管,做势要对着男人喷洒,两人都笑着。
  男人翻着相簿。
  再下一页,只贴着一张相片。是一个穿着像烹饪服似的白色工作服,头上包覆着白色布巾,左手拿着木盆,右手拿着刷子,年约三十岁女性的相片。那表情,看来像是突然被拍照吃了一惊似的微笑,眯着眼睛。不漂亮但丰腴的脸部线条显得很温柔。
  男人凝望着女性的相片。然后,再翻开前面一页,望着少年的相片。
  男人用和刚才一样轻微的声音,像是对着相片说着:
  「守,出了大事了呢。」
  相片里的人报以微笑。

  同一个早晨,在东京另外一个角落,有个注意到同一则新闻报导的人。
  是个年轻女孩。她不常看报——甚至在这件事尚未开始以前从没订过报纸。但现在,最先看社会版成为她每天早上的功课。
  她重复看了三次同样的报导。看完后,点上烟,抽得很慢,手颤抖着。
  抽了两根烟后,她开始换衣服。上班时间到了。
  她选了件鲜红的套装,仔细地化了妆。检查了门窗,把壶里剩余的咖啡倒进流理台内,冲动地抓起桌上的报纸,紧握着走出房间。
  走下外楼梯,正在清扫门口的女性向她搭腔。是房东的老婆。夫妇俩住在楼下,对钱虽然计较,对其他事情倒不罗唆,这里的公寓住起来可说是很舒服。  、
  「高木小姐,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你妈寄来的包畏。昨晚你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交给你。」
  「就先请放着吧,今天回来后我会来拿。」她回应着,快步走过。
  「唉,」停下手里的动作,房东太大握着手中的扫把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说声谢谢也不会怎样吧。」
  她再张眼一望,只见高木和子已穿过公寓前的马路,小步跑向车站。手中紧捏的报纸,就随手扔在半路上垃圾回收车前那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真浪费!」
  房东太大皱眉哼了一声,又回头扫地去了。

  大约同一个时间,另一个不同的地方,一样的报导被摊开来。宛如漂白过的白皙、瘦骨嶙峋的手,正拿着剪卫男那篇报导。
  剪完以后,白皙的手把剪贴簿拉近,仔细地将剪报贴上去。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营野洋子。
  三则死亡报导并排着。


  三

  浅野一家的早晨也是从新闻报导开始。
  守和真纪两人一晚没睡,而接到电话立刻赶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时分苍白着一张脸回来。
  「不让我们会面呢,说是半夜不行,就坚持在这一点上。」
  打开早报一看,三人的手都颤抖着。
  「是真的呢!」
  真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突然冒出这句话。至于守也是在看了那怪异、淡而无味的报导后,仍无法确切地感受那是事实,甚至以为半夜的电话是一场梦。
  那感觉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里的自己看来像是别人一样。当看到用活字印的「浅野大造」的名字时的感觉正是如此。里头说的像是发生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不幸的「浅野大造」身上,至于姨丈呢,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很严重呢,」以子说着,把报纸叠起,三个人二口不发地开始吃早餐。
  真纪边用湿毛巾捣住哭肿了的眼皮,几乎没吃东西。
  「不吃,身子会弄坏的唷!」以子说道。
  「无所谓,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可以,一定得去!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吧。再说,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经都休完了吗?」
  抬眼望着母亲,真纪尖锐地答道:
  「妈,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公司什么休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没办法装作没专人一样。」
  「你在家里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倾:
  「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对。他现在人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