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幸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倾:
  「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对。他现在人虽然在警察局里,说不定今天就能回来。因为我信任爸爸,绝对没问题。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后,她声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么呢?胡思乱想的,反而不好。」
  「姨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守问道。
  「我马上相总经理连络,要他委托佐山律师。请律师一起去看爸爸,还得送东西去呢,换洗的衣服、零钱什么的。内裤得去买新的,标签都得拿掉,有绑带的东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确认要带去的东西似的自言自语,发现两个孩子的表情后又立刻打住了。然后,她勉强地恢复明快的口气说道:
  「然后,我到佐山律师的办公室去听他怎么说。」
  以子称呼的「总经理」指的是大造独立开个人计程车以前服务了二十年的「东海计程车行」的里见总经理。佐山律师是该公司的顾问律师。
  真纪边看时钟,一脸不高兴地离开餐桌,以子对着她的背说:
  「妆得化浓一点,你呀,那张脸吓死人喽!」
  送守和真纪出门前,以子再次叮咛他们别胡思乱想。
  「载我到车站吧?」
  真纪指着守的自行车车座,说:「我不喜欢这张脸搭公车。」
  自行车行驶了一会儿后,真纪边扶着守的背,边嘟囔着:
  「爸爸不知道吃早饭了没?」
  守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真纪特地化了妆的脸可不能再哭花了。
  「这点小事,警察会妥善安排的啦。」
  「即使是对被捕的人?」
  「只不过是车祸,」守装出开朗的样子说,「再说,姨丈是曾受表扬过的模范司机,警察也知道的,没问题的。」
  「是吗?……」
  真纪一只手撩起长发,守的自行车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欢吃盖饭呢,警察局给人吃的不都是盖饭?」
  「那是电视里演的。话说回来,有那种一早就送饭的店吗?」
  「这么说,是白饭和味噌汤喽?」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加了一句:「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食物什么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时节。
  在车站前,真纪下了车,守说道:「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哭喔。」
  「知道。」
  「在男朋友面前倒无所谓,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你是说前川先生?」真纪说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话,刚开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说了。守也有一次在转达电话时,和他打过招呼。
  「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爽快、俐落……」
  「说的也是,他就是这样……」真纪露出微笑,拨开肩膀上的头发。守踩起自行车,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微举起手,目送他离开的真纪也挥手作了回应。
  守上学的那所部立高中,从浅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距离。两年前才新盖的校舍,装设了公立学校罕见的完善空调设备,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洁的树丛和精心设计的白色建筑很搭调。
  守加快速度骑到食堂后面的学生用停车场。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只见挂在栏杆上晾着的三条抹布。
  走上二楼,打开一年A班教室门的当下,少许恢复了的情绪全消失了。
  真是无聊,守如此想着。
  教室门口旁边,有一面贴着传达学生注意事项的布告栏。那上面,今天登在早报上大造发生车祸的报导,被人整齐地剪了下来,用图钉钉着。然后,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难看的字大大地写着:
  「发生了杀人事件!」红色粉笔划着箭头,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该则新闻报导。
  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家伙,无论到哪里、时间过多久,守压抑住怒气想着。他曾听说,如果彻底分析的话,人有七种。
  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幸灾乐祸的家伙,即使用尽各种办法,都仍像蔓延在大杂院里的蟑螂一样扑灭不完。
  有关大造的报导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还被分成上下两小个栏位。这么难剪的报导却能如此击背地剪下来,守深深的感受到做这件事的人的恶意。
  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枚川也经历过一样的事。在事故发生比率远较都市少、生活步调平稳、人口流动也少的乡下市镇,一次发生的事件便永远扎根。直到母亲启子死了,守离开枚川为止,谣言和中伤都如影随形。守始终遭人指指点点着「那个日下敏夫的儿子」。
  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比起事故本身,中伤人的卑劣行为更让守受到伤害。相同的事不断地发生。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守心想,对那种家伙,即使用言语斥责或揍他都没用吧。如果那家伙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将来不知在哪里,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到「逮捕」这两个字的时候吧。
  在纪律要求并不严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学生视迟到为理所当然。三浦邦彦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约在第一堂下课前时才到。他打开教室后门,悠哉悠哉地走进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对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篮球队里的飞毛腿,他喜欢对着玻璃窗抚弄自己的头发,骑着四百巳巳的摩托车(他曾发出豪语说将在半年内通过解除CC数限定的考试),摩托车后座座垫每隔半个月便载着不一样的女孩。
  背后的视线强烈得令人无法忍耐,守终于回头和三浦的视线交会。对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后面传来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像是呼应这种场面似的。
  果然没错。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栏上的剪报是三浦干的。
  守心想,他实和小学生没两样——这种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浦和他那伙人的脑部结构只停留在十岁前后。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从讲台上传来单手拿着英语课本的老师的声音。老师是这个班级的班导,但也只能如此训斥,束手无策。尽管老师进教室以后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却只能一语不发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开始上课。学生们模仿老师的姓「能崎」,戏谵地称呼他「无能」(两者日语发音近似)。
  老师面无表情,继续「无能」地说道:「日下,别东张西望!」
  隐忍的笑声再度进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真是无聊!」
  第一堂下课后,有人大声地说着。把剪报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是被同学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学生。她把撕下的剪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用眼角余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伙人群集在窗边毫无反应。
  守和三浦的关系如此险恶,是在开学不久后为了一件小事结下的梁子。
  守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简直无聊透顶,也曾自责自己的轻率。
  隔壁班上有个开学不久即被评价是漂亮宝贝的女学生。守也看过她几次,的确是这二币罕见的可爱女孩。
  事情发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课后,女孩发现掉了钱包。校内全找过了,但没找到。因为放学了,也只能把这事向训导处报告,先回家后再说。但令人困扰的是,钱包里有她家的钥匙和上下学时骑的自行车钥匙。
  反正家里有备份钥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车放学校吧,她跟朋友们如此说时,三浦和他那伙人正好路过。然后,三浦对她说,可以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种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车类型的人。她是个内向、遵守校规,宁可骑自行车而不坐摩托车,宁愿看电影也不去舞厅跳舞——而那也要双亲许可才行的女孩子。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过,三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车骑过来,然后,边高兴着机会难得,边急忙离开去骑车。
  那时,很偶然地,守正推着自行车要回家。他听到了谈话。女孩子显得很困惑,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守如果当场离开,或许和三浦他们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诉女孩,他能够替她把自行车的钥匙打开,就当作钱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获救似的问,真的?真的能够吗?
  嗯,自行车锁这种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守回答。
  「这种程度的小事……」虽然守很谦虚地一语带过,不过他能打开锁则是事实。
  女孩子跨在自行车座垫上,对着回到原地的三浦说,因为刚才找到钱包了,自行车也能骑了,自己骑车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里、怎么被知道,又是谁说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几天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谣传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帮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恶。
  之后约过了半个月,分发学生名簿时,三浦他们发现了守和监护人的姓氏不一样,似乎觉悟到在哪一点上攻击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个礼拜中,调查了守的家庭,并追溯到在枚川发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对其执拗的热情感到些微哑然。
  有天早上,到学校后,他发现桌上被人用油漆写着「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来如此。守早已料到会发生这事,而且也习惯了,但在瞬间,还是愣住了。
  从事务所借来除漆剂的便是那个大姊大。守只知道她的绰号,初次知道她其实叫时田沙织也在那时。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妈也没跟我商量,便依他们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7,。
  从布告栏撕下剪报后,大姊大便笔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边的空位上,那浮着雀斑、发亮的脸带着忧虑地说:
  「我在早报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为这句简单而单纯的「很大的事件哩」,从车祸生发生以来,守心里的某种思绪被撼动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是个无心的事故,」大姊大说道:「是事故!」
  「嗯!」点点头,守的眼睛栘向窗外。


  四

  高木和子现在任职的「东方坚屋」,距J R新宿车站东口步行约五分钟路程。
  「最近业绩不理想,健康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朝会结束后,直属上司跟她搭腔。后面那句话是画蛇添足加上去的,她很清楚,上司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绩效不良。她没回应,正写着今天的进度表,上司嘴里衔着烟,站在她背后。
  「是有点不舒服。」没办法,只好如此回答。对方从鼻孔喷出烟来,哼地说道:「「嗯,那就不要太勉强。」
  十点整,和子走出公司。总之,先往车站方向走。天气好,风很舒爽,看得出来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和子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走在他们之间。
  当她被录用,以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又想,我又回到新宿来了,本来并不想回来的。
  她厌恶这条街。她讨厌盖得密密麻麻的大楼,甚至连车站的通道、邻近大厦街道的花木丛里飘散着垃圾和排泄物的味道都令她感到很厌恶;掉落在这条街上的钱以及扔钱的人,她也都讨厌。
  可是,我竟为了捡那种钱回到这里。想到这里,她更无法忍受这条街了。
  中午以前,根本无心工作。今天早报上的报导还萦绕在脑海里,和她内在的意志唱反调地苏醒了好几次。进入咖啡店喝咖啡,烟抽得比平常凶,在这条街上,不管身在何处,都只能望着高楼大厦杀时间。
  店的角落里有一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从刚才到此刻几乎都没空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穿着鲜艳的衬衫与格子花纹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到百货公司采购的家庭主妇,交替着拿起听筒,塞进硬币。
  接近中午,和子终于站了起来,走近电话。翻着地址簿,打开「S 」那一栏,在几乎写满了的页数中,只有一个属于她个人的朋友。
  营野洋子。
  名字下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曾一度被涂掉、重写过。洋子悄悄地搬家,当她告知新地址时,曾再三吩咐保守秘密到了近乎罗唆的程度。
  和子拨了电话,数着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持续地响着。当她正忖度着,莫非洋子的家人没到东京来时,电话的铃声中断了。
  「喂喂?」
  她突然胆怯了起来,想把电话挂掉。对方接起电话后,自己想说的话却全忘了,她把听筒拿离耳朵。
  喂喂?喂喂?远远地传来,呼叫着。和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