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卿妃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
“绑去……哪里?”影子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小脸,嚅嚅出声。
“哼,做弟弟的总不能眼见哥哥惨死吧。”
“……”
“还不快去,迟了这宫里可要大乱了。”那眸子深沉的不似孩童。
“是。”
他背着手看着眼前那团火焰,唇边泛出冷笑。
这宫里是有鬼啊,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鬼。
而他的恶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七哥,以后千万别露出那么浅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
……
这是一桩王室丑闻,千巧节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他也如愿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张脸,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而后父王暴怒,将二哥遣至边疆,二哥的王位之梦就此破灭。当时,就连二哥的亲亲亲弟弟三哥也未发一言,很乖顺地选择了缄默。
原来亲亲亲弟弟也不过如此,还好他没有啊,还好。
他,允之,八岁时心中住进了一个恶鬼,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难道是那个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雾里,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前胸,试图将鬼逼回。
可下一瞬,那个恶鬼变化成了浓浓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终喷涌在他的嘴边。
“允之!”
“允之!”
是谁在牵引他的魂魄,是谁让他如此眷恋?
“嗯……”刺眼的光亮让他不禁虚起眼。
“允之!允之!你终于醒了!”
入目的是一双微肿的泪眼。
“卿……卿……”他喉头干的发痛,“水……”
“好、好。”
他饮下满满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冽。
“白天啊。”他看着敞亮的内室,脑中渐渐清明,“卿卿,在我没好之前千万不要上朝。”
佳人眼底映着血丝,虽然有损丽容,却让他好欢喜。
“嗯,我明白。三殿下这几日应该有动作,下药是为了拖住我,不想让我拆穿吧。”
该死,他的心尖又开始痒了,痒到只想将她一口吃掉。可他现在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有心无力啊,不尽恼意满溢在心间。
“对了,你的那几个妻妾想过来瞧瞧你。”佳人拧了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可张嬷嬷却不许,将她们锁在了园子里。那样,怪可怜的,你……”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攥紧她的细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你,你。”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们?”
佳人吃痛地拢起眉头:“怎麽了?”
“只有同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只有抱歉。
“算了。”他撇开眼眸,冷生冷气地开口,“自我十六岁后,每年都娶进一个妾室。哼,你在疑惑么,为何只剩三个?”他唇边溢出诡异的笑,“因为女人之间的争斗我从不插手,不论谁死谁伤,我都乐见其成。”
“为何?”
终于开口了么,他暗转眼珠,定定地看着她:“为何?因为她们的主子都见不得我好啊。”
佳人瞳眸微凝,一脸惊异。
“还活着的三人,一个是我十七岁那年母后娘娘送来的,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三哥硬塞进门的,另一个则是我父王的钦赐。你说,我该在乎她们么?”
他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软了嗓音,轻轻地唤着:“卿卿。”
她凝眸望来。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她垂着眼,目光沉沉落下。
“卿卿。”他渴盼着她的回应。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见面么?”
灿瞳骤然黯淡,聪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冬日之晨,静默流溢在两人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飘来清泠缠绵的笛音,如迎风飘逸的丝带,把人缠绕又解开,解开有缠绕。
无意的一眼,却让他胸口血气再次蔓延。
“卿卿!你答应过我!”他虽咬紧牙关,黑血还是止不住地渗出,“不准想他!不准……”
……
他不甘心啊,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怨气在心中郁结,他含痛闭眼。
“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
娇软的童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倏地睁开双目,灼灼地看着眼前甜甜笑开的女童。
她眨着清澈的眸子,真诚地望着他,且眼中只有他。
原来这一次他亲身入梦,回到了十年前。
她圆髻上的绸带随风起舞,调皮地抚上着他的脸颊,痒痒地搔动着他软软的心尖。
“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粉嫩的唇俏皮地勾起。
他看着这个怪异的动作,一时百感交集。
“不。”他坚定地出声。
“哎?”她挫败地嘟起嘴。
“我不要做朋友。”他抬起晶亮的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清风徐来,水殿香满,又是一个千巧夜。
他上前一步,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里:“卿卿。”
当初他就不该放手,就不该任她离去。
月隐遁,风飘扬,他的笑容缓缓漾深。
“你注定是我的皇后。”
他,凌翼然,字允之,是青国的九殿下。
二十一岁那年他许了一个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
黛云远淡,天鹏展翼,但笑风流谁人省?
半湖烟雨,一枝丹碧,任他风雨任他晴。
浅吟未了 惊心又歌
“如今毒气散尽,殿下已无大碍。”
太好了,我不禁庆幸。
“只是……”
只是?我正首看向前方,老大夫捻着白须似有不解。
“只是这最后一口怎么成了鲜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时吐出浓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发的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时分我从迷蒙中睁眼,却发现他伏床呕出的是一摊殷红。
“允之。”我走到床边,探身轻唤,“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伤到内腹了?你说出来啊,说……”温言相诱却换来流火逼视,他眼中的怨色让我哑言。
也是,连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好一个人清减许多,是该怨了。
转身送走了大夫,我安静地坐在床边,拨弄着铜盆中的温水。
夜里有些冷,白色的雾气在灯下蔓延。
半晌,我还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允之。”
“嗯~”他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
我拧干了帕子,而后轻轻覆上他消瘦的脸。棉帕上的热气蒸腾升起,渐渐驱散了缭绕在他身侧的诡曼寒雾。
“对不起。”我喉头有些堵,声音有些咽咽,“允之,对不起。”
见他伸手意欲掀开那条温帕,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动,让我说完。”
他手上一滞,停在那里。
“允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敞开心胸。”我的视线在他棉帕勾勒的脸廓上游弋。
“你还记得十年前么?我们第一次相识。”
“嗯。”他微微颔首。
“其实,允之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吧。”
他不语,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不知疾苦的小丫头轻易地说出朋友二字,换到如今,我可能也会讨厌的。”我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讨厌过你?”
半晌,帕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何时?”
“送灵的路上,你的那副挽联太犀利了,犀利的让我以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允之,你有么?”
他喉头微动,面上的帕子轻颤:“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信。”我清声应道。
“哎~”他长叹一声,浸湿的棉布描画出他微扬的嘴角,“答得这么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怀疑这个信字的真假了。”他轻笑着,“当时,钱相与你父亲间的不合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荆国求援蹊跷、你和你母亲消失的突然,这前因后果想来就不难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剧应该可以避免的吧。有时候太过刚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幅“浩然正气”的匾额即便留了下来,却依旧蒙了尘、失了颜色。
“至于我父王有没有参与,这……”他顿了顿,“这,我真的不知道。”
“嗯。”我轻颔首,“允之,这几天我在想,若过往不曾发生,现在又会如何呢?”取下已经冷却的帕子,直对他那双灿亮的黑瞳,我极认真地开口,“照着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愿,也会被塞进那吃人的王宫里,嫁给我不愿嫁的人吧。”
他瞳眸遽紧,面色忽变。
我转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门深院不甚寒,魑魅魍魉更那堪?”棉帕在温水中沉浮,撩动浅浅涟漪,“一入宫门,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女人,到了那样的环境……”我偏过身,望着凝神静听的允之淡淡笑开,“我会选择求生。”
他好像松了口气,面色柔和了许多。
“只是宫中的求生等同杀人。”我依旧看着他,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被杀与杀,是那红墙里不变的主题吧。”
他张口欲言,眸色却最终黯淡。
“不是我惨死,就是我化成了狞笑夜叉。”我拧起帕子,叮、叮,垂落的水珠敲击着铜盆,发出悦耳的清音。我举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杀死的那人也许会是我丈夫的亲生孩子或者是他宠爱的夫人,亦或是他这个人。”
他脸色暗变,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么,他会快乐么?”
“不会。”他眉心微拢,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他的声音略略拔高,“所以,你不会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间越拢越紧。
我虽痛的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我叹了口气,“权利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他唇缘微垂,黑眸凌厉地耽来。我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轻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瞳眸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细浪。
我放缓了指间的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声轻滑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的惊心。
“卿卿。”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交织着诡魅光影,幽魅的嗓音蓦地响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我的垂发。
“嗯?”我诧异应声。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费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让我差点就着了你的道。”
着了……我的道?
“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是什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他轻缓了语调,也指了指心,“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他以着让我形容不出的惊人气势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么?嗯~”
我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秘密~”他轻笑着,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将他扶至在褥间,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
“我拒绝。”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无奈、无力、无言地看着他,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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