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卿妃
月下闪避垂眸,直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第六重。”
“剑谱上册写的是剑招六重,轻狂剑剑势偏邪,讲求以灵巧取胜。而下册则着重内力修为, 心法狠辣乖张,习之虽能功力日近千里,可极易损及心脉,也因此修习此功者十之八九年寿不永。”夜景阑对上她诧异的眸子,眯起凤目,“第一次为你疗伤后我就问梧雨兄,令师尊为何逼你练这种邪门功夫?”
“师傅没逼我,是我执意要学的。”月下急急接口,“我十岁走火入魔,功力倒退不说,就连再习正派武功都不如以前那么快。”她抬起头,眸中藏着月光,“修远,我不像你,是那一路的天才,我心思多适合剑走偏锋。一日在谷中的,我无意翻到了一本老旧剑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师傅当下收回了书卷。而后我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师傅拗不过我的性子,才将上册剑谱给了我。”
夜景阑抿唇不语,双眸凌厉地看去:“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再问。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能瞒住别人的。”她背着光,容貌有些模糊。红唇浅浅地扬着,却让人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长臂一紧,夜景阑忿忿地将她按在怀里:“我不是别人。”
“嗯,不是别人。”她伸手环上他的窄腰,缓缓道,“我的记性虽够不上过目不忘,却也是极好。当初看到剑谱时,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下册。”说到这,她顿觉身上的力道加重,这个男人释放着怒气,似要将她嵌入身体。她嘴角虽抽,却不改笑意,“师傅只给了我上册,就是怕我练了邪门的内功,却不知那下册我早就烂熟于心。轻狂剑第七重是手刃,我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
她头顶上的气息稍稍加重,全不似以往的平静。
“出谷后,见过我手刃的人都已经进了地府,也因此师兄师姐都没察觉。”月光下,她的笑有些惨淡,“半年前我精进到第八重身刃,以身为刃、穿身而过,正因为用了这招才中了日尧门的十九娘藏在体内的毒。”
“现在呢。”夜景阑的声音偏紧,暗自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
“廷杖后我在家修养了半月,因祸得福地修到了第九重心刃。”她柳眉遽攒,“痛,修远你勒得我好痛。”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夜景阑的嗓音有些哑,他挂松双臂,双眸带痛地垂视,“刚才你使的就是第九重?”
“是……”她嚅嚅应着,“还未功成。”
功成后呢?他不想问,更不敢问,只能柔化了语调:“不要练了。”
月下眉梢微颤,未答。
“有我。”他款款低语。
“修远。”冰凉的十指抚上了他的俊颜,她眼中闪动着似水月光,“心病是你无法代劳的。”她经珠不动地瞧着他,“如果你废我武功,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
夜景阑目光沉沉似有不甘,半晌终是放下了立于她身后的右掌。
梅林里拂动着时浓时淡的雾霭,朦胧了杏黄的月光。远处传来贺春的晚钟,杳杳苍苍,渐逐风响。
凝望了许久,夜景阑轻柔地揽住了佳人,俯身在她的耳畔低语:“卿卿,我从不信鬼神,今天却要许个愿。”
怀中的娇躯一滞。
“如果你执意修炼此功。”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春潭似的眸子荡着、漾着,他按住奋力挣扎的佳人,声音清晰而微冷,“就请神佛将我的性命一同折去吧。”
“不要!”她惊叫一声,发狠将他推开,“收回,趁贺春未止快点收回。”
晚祷的钟声还在林间回荡,他白衫翩飞,月光下衣袂染着微黄的冷色,衬托出他清冷如仙的气质。他俊眸澄莹如水,唇畔噙着浅浅的笑,鲜活了无垢雅致的容颜。
最后一声钟响如原野的炊烟,袅袅消散,直入云霄。
她眸中沁满了水月,容光似渐渐消融的雪。一颗心百转千回,酸痛的情思沿着凋零的梅瓣回旋,直到行至一片断萼上,戛然而止。她怔怔向前,每走一步眼中的水月便蓄满一分。看着渐近的佳人,夜景阑脸上的笑容逐渐漾深,他张开双臂。
两人的宽袍交叠,她眼中的水月终于满溢。
“你太狠了……”月下呢喃。
夜景阑半垂眼眸,眸中春意无限。
“你太狠了。”月下狠狠地攥紧他的衣袍,将脸上的水迹印在他的胸前。
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如细雨落上莲叶。
“你笑什么。”月下轻哼一声。
夜景阑轻吻着她的云鬓:“你在乎我逾于性命,我当然喜不自禁。”
秀颜仿佛被炙烧了一般,浮着醉人的酡红,爱逾性命的究竟是谁啊。
他目含春水地凝望怀中:“如此,我就放心了。”
月下不解地抬眸。
“三日前,青王派去西南的官吏死于流寇之手,钱侗请求再派使者入庆州,两日后青王应会收到他的书信。”夜景阑从袖带里取出一枚美玉,亲手挂在她的腰间,“庆州的云浪纸斋是我眠州的产业,那里的管事认得这块玉。”
指尖轻抚着腻润的玉面,月下的眸中氤氲着霭霭雾气:“你既告诉我这些,就该知道我的选择。”她颤颤轻瞟。
夜景阑偏冷的轮廓在月光下稍显阴柔,染着温温的暖意:“我明白。”
“你太狡猾了。”她咬唇低喃,听上去好似娇音。
这男人许了那样一个毒愿,并在得知她的心意后才将实情相告。这分明是在以性命相要,笃定她舍不得早死。
心湖荡漾,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她臻首略偏,柔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就用你的今后来还吧。”浅笑流溢。
月色阑珊处,他和她,走入美丽的花笺,隽永的心意在微黄的纸上悱恻缠绵……
……
顺流而下,是一叶小巧蓬船,一棹碧涛摇曳着河上的莲灯。
“到岸了。”船夫定着长篙,轻触着石阶上的水草。
梨花白共着秀雅银紫,一双剪影自蚱蜢舟里走出。
待上了岸,一色火红自暗影中走出。月下忽地定住,柳色袍边微微荡漾。
“卿卿,上元夜过的可好?”凌翼然凝着冷笑,狠厉地瞟向她身侧的夜景阑。
三人三影毫不相让地站定,形成了一个难解的圈,既进不得,又退不得。
半晌灯市里人潮向着一处涌去,其间夹杂着兴奋的低叫。
“快去看!快去看!琵琶桥下一个女子被贼人侮辱了,衣衫尽褪地倒在岸边呢!”
“哎呀呀,听说还是个美人!”
“啧,人死事小,失节是大啊,她可怎么活啊!”
凌翼然迷离的桃花目斜眼一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定侯武功超绝,耳力自是不凡的。”他暗示着,琵琶桥下的几人偷听,夜景阑应该知晓。
是又如何?干他何事?夜景阑眈了凌翼然一眼,面色依旧冷清。
“哼。”凌翼然轻斥一声,上前一步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凰歌花面,递到月下的手中,“不管你许了什么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想躲都躲不掉。”
凌翼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美人,笑得狂狷。
疾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袍,对比鲜明的红白缠绕着银紫浅绿,难舍、难分、难解、难离。
哎,她许的愿啊,终究成虚。
风尘遂起兮,清鸣乃扬。
凤飞九天兮,四海求凰。
多年后与谁对饮,上元佳节那醉人的月光……
万里诛杀万里云
“臣愿往。”
青穹殿里微息可闻,我站在光影中徐徐抬眸。
“嗯?”王面色不豫。
我一拢白笏,亮声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眼角闪动一抹艳红,允之双目灼然似火。
王从座中缓缓站起,睨而视下:“春闱三月即开,爱卿可有心思西去?”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春闱事宜皆备妥当,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拟的新律就犹如废纸一张。”我直面御座上传来的阴鹜之气,再拱手,“臣愿往!”
右列的元仲举步出列,偏身望来:“即便新律非短一人不成,可这毕竟是第一年,丰尚书此时离都怕也是不妥吧。”他沉下眸子,凌厉地扫向左列,“庆州之事就请礼部的列为臣工代为分担吧。”
几双靴子巧妙地退后,没人敢应。我冷眼一瞟,挥袖道:“春闱之前臣定归。”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纷乱。
“丰尚书。”允之背着光,脸上织出晦暗难读的阴影,“这大话可说不得啊~”
“谢殿下赐教。”我扫过幸灾乐祸的众臣,唇缘勾起浅笑,“三月之前丰云卿定将前幽西南四周送上,若有虚言愿同此笏!”
我奋力一执,象牙白笏击柱而裂,柔和出细腻的光华。
殿内悄然,流溢这静静的春光。允之转过身,细长的桃花目烟波浩渺,深深的眼潭翻着浅浅的浪。
我坦然仰首,一眼看入王的厉目:“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丰云卿愿使庆州!”
“愿使庆州!”
“庆州!”
回音流荡,杳杳延绵……
……
嫁匮延绵数里,倚望春日远去,热闹的喜乐与鸟鸣同绕枝头。西陵门外,随我出使的车马避让一旁,目送着梁国柳氏的迎娶车马渐行渐离。也见雍容红车后一顶粉红小轿颤悠悠地晃着,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没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愿娶一个失节的女子。”围观的百姓赞道。
“哎,可惜啊,听说那个媵嫱是秋家的表小姐,原本该嫁娶做主母的啊。”
“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富态的中年女子口沫横飞,“再说了坐红车的主母夫人是她的亲妹妹,这姐妹同伴还能亏了她去?”
“是啊,是啊,世上能有这等好命的许是不多吧。”
“什么不多,恐怕只此一女!”
众人热烘烘的围观,毫不掩饰对两位嫁娘的艳羡。
“大人,该出发了。”阿律小声提醒,腿部诡异地曲着。
我挑了挑眉,扫向身后,真碍眼啊。
“朱明德。”我勾唇一笑。
那个同使的礼部郎官讪讪地收回狗爪,色眯眯的眼不情不愿地从艳秋身上移开。
“大人。”他应道。
“时候差不多了,启程吧。”我缓步走向马车,衣袖撩过身侧的艳秋,“愣着做什么,本官的腿脚还需要你侍候呢。”
艳秋如梦方醒地退后,紧紧跟来。
“慢!”西陵门内奔出一骑,马上一人高喊,“奉命请礼部尚书丰大人留长恨坡一刻!”
待近了才看清此人手中的令牌,上书一个篆体的“宁”字。不多久,还未散去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动地般的马蹄声颤心而至。数十骑之首为一红袍魅影,允之横马睨视,身后长披展扬,尽显惑人风华。
“殿下。”我主动上前,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阴郁。
“哼。”桃花眼一挑,他神态疏淡地招了招手,六幺捧出两盏玉尊,内浮香醪。
我接过酒盏,拱手进道:“允之,多谢你特地来送我。”
“特地?”他的俊瞳抹过一丝异采,“丰尚书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我一愣,转瞬摸鼻哂笑。
春日为允之的眉间染上淡淡的暖色,他仰首尽饮,随后又挑眉看来。我衣袖掩面,甜辣的玉琼没喉滑下。
“去年腊月,本侯也是在这长恨坡送走了出使庆州的礼部郎官。”他声音出奇的轻缓,美目含柔,“这一次却不同。”
我看了看他身后威风八面的马列,微叹:“确实啊,与你以往的做派迥异。”
“哼!这又算得了什么?”浓浓的自信流溢出他的眼角眉梢,“你既能夸下海口,我又岂能输你?”他俯下身,唇线优美地扬起,“待你功成归来,我给你一个全新的朝局。”
要开始了么?我了然轻笑。
“卿卿。”他目光遽厉,切齿含音,“不准死。”
我攒眉而视,他眼中藏着狠色:“你若敢舍命相搏,我定让你最珍爱的成为陪葬。”
允之,你既担心我又何必如此?我下意识地用指腹勾画着腰间的玉佩,轻轻一叹:“放心,我很贪生的。”
闻言,他这才直起身,媚瞳懒懒一斜,惊得我身侧的朱明德仓惶后退。
“三哥的狗啊~”允之意味深长地轻喟,用仅可为我所闻的声音浅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着办吧。”
我轻颔首,将酒盏放回木盛盘,再看一眼云都。似凉却暖的春阳次第洒落,这里有着我心爱的人啊。
“看什么!”允之一声厉喝将我惊醒,他俊美的脸皮隐隐发怒,“这般小儿女态还想成大事?速速启程!”他一挥短鞭,身后的马匹一字型排开,严密地挡住了西陵门。
允之啊允之,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不明了,以修远那般敏感的身份他岂会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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