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
一只白天鹅式样的烟灰缸。天鹅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头颈微垂,全身羽毛洁白无瑕,这样的烟灰缸放在乔慎言的桌上,可能会让他不忍心把烟灰弹进去,也就自然地会少抽几根烟。叶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抱着这种想法买下了这只烟灰缸,她没让店员用漂亮的盒子和包装纸把它包起来,就这么拿在手上,一路玩着看着走回了家。
小城的汽车普及率不高,为了不在同事们中间显得太突兀,叶知我通常都是步行半个小时上班。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和杜均保持联系,主要是为了打听乔敏行的消息。
从昏倒之后一直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一直就没离开过医院,一直住在住过的那间病房里,情况越来越不好,几经会诊,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手术治疗的方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只是时间问题了,她现在这样,别说手术,连全麻都过不去……”杜均叹了口气,“你呢,你怎么样,新单位还挺不错的吧。”
叶知我的心里很难受:“大概还有多久?”
“不好说,一般来说心衰终末期病人大都超不过六个月,象乔敏行这样特别严重的,就……”
叶知我深吸一口气:“他家里人都知道了吧。”
杜均顿一顿:“小叶,你和乔慎言,你们真的……”
叶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欧阳呢,最近怎么样?我没好意思问她,她跟那个小拽分开了?”
杜均轻笑:“你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实在是很烂,好了,我不问你这个了。自己多保重,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
叶知我苦笑着挂断电话,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现在真的是要数着日子过了,乔敏行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也许她能撑过半年,也有可能只剩下一夜,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永远离开那些爱她的家人。离开乔鉴安,离开费文杰,也离开乔慎言。
她很害怕想到这个,可是又没办法能转移自己的心思,不管看到什么聊到什么,总是会突兀地让她联想起病床上的乔敏行,和婚礼那天她穿着婚纱的模样。最后让她困顿不前的始终都是乔慎言漠然的视线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海城市卫生局组织全市医院开展为期两个月的送诊下乡活动,叶知我所在的医院奉命要在每个科室里抽调一名精干医务人员参加。她急同事们之所急,自告奋勇向领导报名参加,让外科其他的医生都松了一口气,对她的好感也更上层楼。
经过为期三天的培训之后,送诊下乡医疗队整装集结,叶知我和六名新认识的同行组成一队,带着医疗器械和宣传材料,和别的医疗队一起在领导们的欢送下坐车出发。
基本上,来参加这种活动的不是主动请缨的积极分子,就是被抓差的倒霉蛋,象叶知我这种闲着没事干的类型几乎没有。她真没有什么高尚的初衷,完全不是为了建设和谐社会,只是想找点事情让自己能更忙一点,这样就不会有功夫胡思乱想。
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到了目的地,刚被欢送过,到这里又被欢迎,乡政府有关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以后,七名医生被分成三个小组,分赴下面的三个试点村镇。再被欢迎,再听领导讲话,第一天就成这么结束了,叶知我和同来的一位姓李的男医生一起拒绝了参观当地医疗条件的邀请,直接来到村卫生所,开始和这里的医生们一起接诊病人。
忙忙弄弄又是半个月过去,六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一点热了,别的还好,农村唯一让叶知我受不了的就是这里蚊子实在太多,可能因为是水乡的原因,走到哪哪儿都被一团一团的轰炸机包围着,洒多少风油精都不管用,眼睛熏得直流泪,蚊子照叮不误。
农村的卫生所不分科室,谁来都当全科大夫使唤,因为只有叶知我是女同志,来看病的女病人也都喜欢找她,一段时间下来,叶知我发现当地女性的保健意识之薄弱已经到了相当不敢置信的程度,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可笑的说法,女人嘛,生过孩子了谁没有点妇科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病又死不了人。
打电话跟欧阳阳聊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感慨,只要一些很简单的措施就可以预防或者早期发现的妇科疾病,在这里往往都会被拖到很严重、不可治愈的地步。
“我也没招了,按说吧我还云英未嫁呢,一说起这些来,那些老太太们反倒比我还不好意思,真是无语!”叶知我叹息,“你不知道,我上回给一个人开了内置的栓剂,她竟然跟我说不会用。都生两个孩子的女人了,说不会用!”
欧阳阳笑劈了:“那你不会做个亲身示范!”
“滚你的!”叶知我也笑,两个人不着边际地胡扯一通,对在即将到来的夏季里如何开展防晒工作做了一番部署,最后叶知我还是提起了乔敏行的事情。
欧阳阳犹豫了一下:“老杜没跟你说吗?”
叶知我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了?”
“心衰末期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现象,转到ICU去了。”
刚拎上去的心猛地又摔回原处,进入重症监护室对于乔敏行这样无法用手术治疗的严重心脏病人来说,等于就是已经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
“什么时候转过去的?”
“一个星期了。”
叶知我用力咬住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欧阳阳知道她的心情,只能很无力地安慰几句。
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僵硬地坐在灯下,叶知我按按跳疼的太阳穴,很想去看看乔敏行,可又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和乔慎言。她能想象此时此刻乔家人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有多么难过,如果她出现,会不会让他们更难过……
租住的招待所房门被敲响,叶知我走过去打开,是卫生所今天晚上值班的赵医生:“有事吗赵医生,是不是有急病人?我这就来……”
“不是的,有人过来找你,叶医生。”
“找我?谁啊?”叶知我走出房门,站在二楼阳台上往下看,招待所院子里的水泥地坪上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竟然会是已经几个月不见的乔慎言。他穿着白色衬衫,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加挺拔,抬首望向叶知我时,眼睛里的视线也和月光一样没有温度。
叶知我走到楼下,很惶惑地对着乔慎言笑笑:“怎么……是你……”
他盯着她的短发看了好半天,相当开门见山地说道:“小敏要见你。”
叶知我扬眉:“见我?”
“你可以请个假吗?明天我会让人开车送你回来,只需要一天时间。”
“当然……”叶知我点点头,“我去和同事打个招呼,等我一会儿。”
她和李医生说了一下,又给镇卫生所的所长打了个电话,然后换件衣服,拿着包,匆匆忙忙坐进了乔慎言的汽车,往回宁城的方向开去。
车厢里有烟味和他身上的气息,还有音响里好听的音乐,深夜里开车行驶在空旷寂静的高速公路上,叶知我几乎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乔慎言那边看,只盯着车前方的方向。
乔慎言的汽车音响里可以放六张碟片,每张碟片播完都会自动跳到下一张,接连不断的歌声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叶知我在心里揣测,没有把话说出来,乔敏行想要见她,难道是因为已经快要……可是为什么要见她呢?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痛痛快快地发泄出心里的郁抑和不满?把她抓过去斥责一通?
如果连乔慎言都已经误会她了,那么再多一个乔敏行也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不是么?叶知我把苦笑埋在心里,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路牌,距离宁城的公里数在一点一点地减少,什么时候幸福也这样可以预期就好了,一百公里两百公里,离得再远也不要紧,只要有一个努力的目标就好。可惜人生就是一场旷野,四面八方,找不到方向。
她和乔慎言,大概也是这旷野上两个寂寂的旅人,各自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不经意间擦身而过,然后渐行渐远,然后遗忘……
结局:在你的爱里栖息
第二十章
回到宁城已经是凌晨,叶知我以为乔慎言会带她找间酒店,可他很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回到了他的公寓。车停在小区的停车场里,叶知我在座位上又坐了几秒钟,才跟在乔慎言后面打开车门走下来,却没有和他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
乔慎言皱着眉看她:“怎么了?”
叶知我笑笑:“那什么,我就不上去了,明天早晨探视时间到了我就到医院去看小敏。”
他眉头越皱越紧,叶知我笑着摆摆手,背起包往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方向走。停车场这种地方从来都是空旷得有些吓人,脚步声鬼气森森地回响着,身后也没有传来乔慎言阻止她的声音,叶知我越走越有些灰心,自嘲地笑着,加快脚步。
“叶知我!”
可他还是喊了,叶知我顿住,回头咧开嘴甜甜地笑着,转回身继续努力镇定地让自己离开他的视线。前方有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停车场,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声响被回音放大了好几倍,轰轰地震荡着叶知我的耳膜。她往一边靠靠,贴着通道的边儿走,等到汽车声音远了小了,才发现乔慎言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想上哪儿去!”
叶知我挣了两挣,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我明天会去医院的,你放心。”
乔慎言脸上已经有了些怒意,他咬了咬牙,“你也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叶知我耸耸肩,笑得坦然:“你就是把我怎么样了我也不吃亏,呵呵,开玩笑的,我真不上去了,我到欧阳阳那儿骚扰她去,她住的地方离你这儿很近,正好我也散散步看看夜景,坐车坐太久了要活动一下腿脚。”
“叶知我!”
她微仰起脸,让他能够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平静和笑容和不怎么平静的眼神。她能做到的只有这样,表面的皮肤和肌肉容易控制,内心的波动无法抑止,所以要离他远一点,否则她连这种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了。
“再见,乔慎言。”上一次离开的时候连道别也没有,今天晚上这一声,多少弥补一下这个遗憾吧。叶知我朝他点点头,把包带子往肩上拎一拎,缓缓转过身,一步也不停地走出了停车场。知道他已经看不见自己了,叶知我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速度也放慢了一些,一步一步走着,抬起头来,这个城市夜晚的灯光太明亮,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
她当然不可能半夜三更去敲欧阳阳家的房门,就这样慢慢走到了医院附近,随便找一间宾馆进去开了个房间,洗把澡,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想着乔敏行的病,怎么也睡不着,叶知我在床上翻来翻去,越是天亮了她就越清醒,盯着窗帘没有拉严的缝隙里,透进来渐渐明亮的阳光。
七点多钟她就离开宾馆,走进了医院,熟门熟路来到乔敏行的病房外,刚好看到了守在这里的葛阿姨。
两个多月不见,葛阿姨憔悴了很多,她一见到叶知我就露出了欣蔚的笑容:“叶医生你来啦,小敏念叨你两三天了。”
叶知我也微笑着:“小敏她……”
葛阿姨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来了就好了,快进来快进来,小敏醒了,我刚给她洗过脸。”
叶知我答应着,忐忑地走进了病房的门。
重症监护室的气氛比起普通病房来要沉重了很多,那么多台仪器围在病床两边,乔敏行瘦削的身体躺在床上,看起来象是被病魔环伺着的一只羔羊,无力自保,只能等着被吞噬。
乔敏行瘦得让叶知我心疼,因为心脏功能衰竭带来的体内多脏器衰竭,已经让她的健康急速崩溃,现在的生命完全依赖于那些冰冷的仪器。不过她的精神看起来还很饱满,瘦削脸庞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还洋溢着灵动的神采,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的叶知我,乔敏行扬眉笑了起来,抬起胳臂朝她伸出了手。
叶知我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坐病床边的凳子上:“小敏,小敏……”
乔敏行挤挤眼睛:“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叶知我难过地低下头:“对不起小敏,我……我……”
乔敏行笑得很虚弱:“不过现在来也来得及,再过一段时间,也许我们就见不到了。”
“别这么说!”叶知我打断她,嗫嚅着摇头,“不许说这样的话,现在医生正在准备给你动手术呢,只要等到合适的心脏供体马上就可以治好你!”
乔敏行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这么愚蠢的谎话,这么无奈的回答。叶知我再怎么忍,眼泪也忍不住。她握紧乔敏行的手,又怕弄疼她,赶紧地把劲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