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





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妈妈是个有准则的人。哪怕那些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准则。反正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至少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可以坚持那些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无谓的准则。  
很好。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不是吗?  
那么我也可以。    
出得会议室,我觉得好累,仰起脸阖起眼睛靠在了墙上。有股浓重的悲哀盘旋在我心头,坠的人感觉好像一直在不停的下沉下沉。  
许久我张开眼睛,看到对面倚墙而立的脉脉,正绕着手默默的注视着我。欧阳并不在场,大概回办公室了。  
我对脉脉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搞定!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脉脉并没有流露出该有的欢喜表情,只是黑沉沉的眼睛亮了亮。“小白……”她嗫嚅着开口。  
“嗨美女,拜托别那么乱感动的好不好。我们是最佳拍档嘛!”我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的打岔,“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和欧阳才是最佳无敌组合吧。嘿嘿,最难消受美人恩呐,可够那位魔鬼帅哥瞧的。”  
挥了挥手,我告别离开。  
也许是我的错觉。已经转身走开好远,拐过走道转角的时候我听到了脉脉的叹息。  
哀伤而无奈。  
走出脉脉的视线,我的咀角立刻挂了下来,刚刚努力端起的肩膀也垮下。  
我只觉得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来为了这样那样的一些理由,我被动主动的修塑着自己的性格。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四不象。  
看似温柔和煦,其实暴戾阴鹫;表面安详随和,只是因为漠不关心;好像淡泊名利,不过是从来不曾短衣少食;即便一度旷达放纵,也是出于空虚寂寞。  
这样懵懵懂懂竟然也混了二十三年春秋,还以为最大限度的保有了自己的个性。其实全是一层浮土。  
轻轻一扫,即刻露出苍白的内心与虚无的本质。  
和妈妈一样,我也生活在自己的狭小世界中,脱离社会太久了。呵不,应该说是从来不曾融汇和参与其中。  
我的眼睛只看到自己,拒绝去看旁人,也不屑去看外面的世界。  
仔细想想,我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哪怕是脉脉,其实也只是建立在以前的工作伙伴基础上更进一步的交往。  
友谊之于我们,显然脉脉付出的要远为我更多。都说感情无法用物质衡量,也许是吧。就如我和脉脉,更多的时候是我一直仗义疏财,甚至在她创业之初出借了一笔颇为可观的款子并说明算投暗股可以无限期押后延还且不计利息。但那并不代表我投入了更多的真心,我只是不在乎而已。而脉脉给予了我更多的关心和爱护。仅就情感而言我在脉脉面前卑微的不堪一提。  
不知道算不算天性凉薄,如果可以完全脱离社会,我想我大概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  
当然谁都不能,所以我就这样顾影自怜漠不关心的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脉脉说的对,我确实是患了“社会适应不良症”。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从来不曾打算去努力适应而已。    
我的眼前时时闪过脉脉的脸容,苍白两颊泛起奇异的酡红,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她黑沉沉的眼睛中闪现的微弱光华。  
我忽然觉得心疼。心疼自己枉自蹉跎的花般岁月。也心疼脉脉蒲柳弱质却一直努力争取的坚韧勇气。                                                
19  
两天以后脉脉来找我,她踌躇满志的表情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  
完整的工作周期大约需要六个月,包括勘察市场、作问卷调查、统计分析数据、前期推广发布、配合设计公司完成主体形象创意、介入内部软硬装潢乃至员工间企业文化的策划培训等等。一系列的工作进程安排十分繁琐详细,光是翻看初步的排期表格就已经让我头痛万分。  
我懒得在这个话题上与脉脉纠缠,打开唱机听音乐。是一张歌剧咏叹调精选,旋大音量,“费加罗的婚礼”彭湃而出。  
我通常都是这样来传达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信息。多好,一张CD一段旋律就可以令不喜欢的谈话嘎然而止。  
可脉脉这次没有理会我的拒绝暗示,她走过去很干脆的关上音响,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像真空的阀门被突然拧开,大量空气突然涌入,我几乎能感觉到有流动的气体在身边“嗤嗤”作响。  
我没有回头,抬眼却从前方书架的玻璃移门上看到映射其中的脉脉的脸庞。  
那是一种失去血色的白。虽然影像并不清晰,我依旧看见脉脉眼中的忧伤与空洞。  
那个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脸颊似花瓣娇艳的千年女妖呢?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只是为了这笔单子。  
我诧异的转过脸,却只看见脉脉已经是满脸的率性嗤笑,脸色固然不太好,但已是我往日熟悉的妖娆表情。  
是我的错。我自己心中暗魅丛生,倒以为人家胸怀鬼胎。  
“小白我就直说了吧,对方有个附加条件就是你必须全面参与,否则免谈。”脉脉走近过来,娇滴滴的伸出玉手,指尖万种风情的从我脸颊一路滑下,忽然一把揪住我的辫子恶狠狠的说,“所以别给老娘打马虎眼,明天起就来上班!”  
“哎哎遵命就是!不要这么偏心好不好!对别人就施美人计,对我就几乎没用炮烙,我也太委屈了。”我悻悻的扯回辫子。  
“我们是玻璃嘛,爱人之间就不用太见外了是不是?”脉脉笑嘻嘻的说,顺便在我脸颊上用力亲一下,真是被她打败。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总觉得脉脉似乎有什么不如意,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也不便追问。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只要能帮到她做什么也无所谓了。  
对于脉脉我始终是抱歉的。    
第二天下午我果然去脉脉的公司露了一小脸,不过只待了5分钟。  
大家都在忙碌,刚刚签下的算是告诉开业以来最大的CASE,所以士气都很高涨。虽然一切都有待推敲商榷,但大家已经合作默契的分工作业起来。实在没找到我能干的活,在脉脉的老大白眼中,欧阳善解人意的特准我开溜。我立刻如蒙大赦般脚底抹油从写字楼滑到了翡翠森林,消磨了半日闲暇时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我发现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尴尬而超然。于是刚刚才反省了自己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我却又很快掉入了一个新的游戏怪圈。  
目睹同事们的工作热情和投入姿态,我并没有象以前那样感触和感动,我几乎完全袖手旁观。反正妈妈只要控制我的人生轨迹,我就满足她,站在这里让她看见。我不在乎她究竟想要什么。当然也不会为此付出努力。  
于是百货公司的企划在欧阳和脉脉的带领下,一干同事埋头苦干,我则一副闲云野鹤的悠然自得。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只要脉脉开口,我也不介意偶尔客串一下。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个匆匆过客。挂着艺术总监的虚名,支一份闲薪,单独由日方另行开出支票。  
更多时间我都泡在翡翠森林里,权当客座调酒师。我那一手甩酒器调混合酒的漂亮功夫已经成了翡翠森林里除了坐台帅哥阿敏之外的第二座镇店之宝。嘉殷已经宛然视我为手足。    
比起前一段时间的恬淡闲适,我的生活忽然丰富多彩起来。  
阿敏和嘉殷成了我的新好友。至于欧阳,为着脉脉的缘故我总是谨慎的保持一点距离。而脉脉至少每天与我碰一次头,时时耳提面命几乎以我的监护人自居。  
虽然对百货公司的企划不甚投入,但也乐意帮助脉脉处理一些其他个案,慢慢的我的日程安排变成公司、翡翠森林、插画设计各一份。工作之外的大多数时间也不再独自一人形影相吊。  
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亲近的朋友,也从来不曾享受过这么多关怀。  
我简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第一次我也尝试着去真诚待人。而实际上早在我毫无付出的时候就已经收获了大把的真心和温暖。  
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细微的改变,内心仿佛有什么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在悄悄融化。  
当然我有时还会觉得紧张和不安,唯恐这所有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境,稍一触碰就会湮消云散。就象苏于我,只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美丽童话。  
但时间渐渐过去,我的感觉也愈来愈真实。二十三年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踏实的感受到自己的人生。  
健康的、积极的、有风有雨也有阳光的人生。                                          
20  
一个多月下来,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翡翠森林成为包括欧阳、脉脉、我、阿敏、嘉殷等五个人聚首碰头的地方。大家年龄阅历相近,往来颇为投契,不经意间渐渐形成了一种亲密中又带着疏离的奇特平衡关系。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容貌姣美、气质出众的年轻人,彼此言语默契行动合拍,但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出共同或各自相处时那种微妙的不同之处。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鲜明各异的脾气秉性。    
欧阳是我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的性情非常温和敦厚,工作时犀利勤奋,闲暇时幽默宽容,一表人才气度优雅十足仁人君子,也难怪脉脉对其倾心。  
脉脉近来的表现令我非常心疼,不知道是工作太忙还是和欧阳发展的不甚顺利,人显得有些憔悴,总不太精神的样子。有时候我与她讲话伊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一脸的茫然表情,忽然会“噢”一声似乎在作回应,教人瞧了愈加焦急怜惜,而看欧阳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感觉。我为脉脉觉得很是不值,聚会时常常就忍不住和欧阳抬杠顶撞,并不因为他在公司对我格外照顾而心存眷念。欧阳却总是不以为忤,微笑着看看我摇摇头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我气结。    
嘉殷比我大两岁,但却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天真单纯的一个。她和阿敏都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人,两家原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所以阿敏决定回国发展时嘉殷也积极要求“落叶归根”,于是一起来到上海。嘉殷是标准的香蕉女郎,性格开朗热情,处事作风单纯明快,她和阿敏的一口好中文及扎实的中文底子完全得益于两家均为名门之后,讲究诗书传家。和嘉殷在一起是一种坐拥春风的感觉。    
初见阿敏的人都会理所当然把他归类于所谓的新新人类青年才俊,他是那种外型非常惹眼的人,不拒绝任何流行元素,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而这些特质也经常体现在阿敏的设计中。最奇怪的是那些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显得另类奇突的新潮风格一旦到了阿敏身上就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前卫而别具品位,率性而标格脱俗。许多时候阿敏表现的峻酷不羁,有时候却又那么温柔细致。偶尔有一次和脉脉聊到阿敏,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说,“噢,阿敏是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人吧!”脉脉若有所思的看看我,破天荒在谈论帅哥时没有与我抬杠耻笑我是“蛋白质女孩”,她居然点头同意,还又加了一句,“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难得听到脉脉对男生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几乎没跌落下巴。而脉脉说完这句话盯着我的眼神又散开焦距,我几乎要敲其额角,爱的这么苦不如转了风向去追阿敏。当然,这话我到底没敢说出口。    
至于我,年纪最小,性格却最不讨喜,自觉心理阴暗,不免有些自卑。且暗自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朋友,努力改善自己晦涩阴郁的一面。也许是出于习惯,我始终无法完全释放自己,言谈举止间总是多了几分保留。大家应该也都感觉到了,却都宽厚的包容,令我在惭愧之余也十分感激。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安慰自己,至少我有在努力,而且也确实在改变。  
于是我们五个性格迥异的人居然就此凑到了一起。    
六月底的一天,就和已经过去的前两个礼拜一样,依旧下的细雨,天色灰蒙蒙的十分潮湿,算算雨季也快过去了,接下来该是流火的七月。刚刚完成了一幅插画,望着窗外淅沥不止的雨幕我觉得十分气闷,连编结起来垂在脑后的辫子都觉得格外沉重。我忽然决定换个发型,立刻就付诸了行动。    
为我主剪打理的发型师是个活泼的小个子男生,看到我就夸张的一拍额头惨叫似低呼一声,“哗,这位美眉,你比我还高埃!我真是生不如死啊!”令人失笑。  
打湿头发后小个子问我想要怎么剪?我笑笑说,剪短。那么要什么样的短发?随便。  
对于我直接表达的信任小个子显然很高兴,于是他让我坐在哪里足足15分钟,自己围着我前后左右百般思量观察比划,显示了无比的耐心和敬业。  
人在认真工作时呈现的工作美是所有行业都一样,不分高低贵贱。我这样想着,咀角略略上翘。  
“OK!”小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