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
整个下午或一整夜了。阿敏承接了一个工程,要为杭州一个别墅区设计绿化,已经出差一个礼拜去实地勘察了。我们各自忙碌,聚首机会大大减少。
已经入秋,天气还是很热,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添了几分凉意。
前一天晚上接到蔡斯的电话,说第二天如果不下雨要拍前两天提过的那个牛仔裤广告,地点是城东码头旧厂区附近的一幢新建的高层大厦楼顶。
我拒绝,“不!那个文案我看过,已经越过我的底线了。我不会拍裸露照,哪怕就是裸背或者穿内衣的半裸也不行!”
蔡斯轻轻笑起来,“小白拜托好不好。上次你说不喜欢,我这两天费多大唇舌才说服厂商同意改本子,已经重新做了设定案,没有裸背和半裸,我保证。”
我疑惑的问,“怎么改的?难道赤膊上阵?”
“不,没有任何裸露,服装全部是衬衫和牛仔裤。”
“那好吧,我来。”
蔡斯指责我没有模特的职业操守。我干脆的回答“是”然后挂断电话。
本来就属于玩票性质,从来没有多余要求,连酬金都直接转到希望工程的户头,随时可以金盆洗手,如果还不给我一点挑剔的余地倒不如不做的好。
第二天是个阴天,受台风影响,风力偏大,气温也偏低。我翻出六月底剪完发后买的一套行头,忽然想起那次聊天开的玩笑,又兴起淘气的心思,真的找出了一件黑色蕾丝内衣配上。
薄薄的的丝棉料子有些熟软,微微映出贴身的小衣颜色和花边,果然有点野性难驯的味道。短发已经长了寸许,几绺碎发披在眉睫前,清瘦的面庞上气色安详,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忧伤。
你快乐吗?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没把握的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快乐。
拍摄地位于码头旧厂区边缘,离商业区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不过两站路的光景,这里就显得冷僻颓旧的多。旧厂区处于临拆迁状态,机器人员已经撤的差不多了,只余下几个保安看护,巡守一大片厂区,非常安静。
明珠商务大厦新建成不久,有四十二层,大多数的楼层都还没有租出去,但也已经有公司进驻开业,所以大厦里设施服务已经启动,六部直升电梯里只有一部开达顶楼,其余分管中低层。
进大堂的时候有保安过来征询,知道是拍摄组的即刻放行了,临了还特意交待这里虽然通宵值班,但顶楼电梯晚上九点以后就停了。我谢过保安直上顶楼。
到了四十二楼下了电梯,按照保安刚才的指示沿走道直行到底然后拐过两个走廊看到了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最近楼梯的那间办公室就暂时充作服装器材室,也是我们化妆的地方。
奇怪的是一群熟悉的摄影组工作人员并没有象平时那样各自到位忙碌,大家聚在一起正面面相觑,气氛似乎不大对头。
我一打听才知道蔡斯今天好像心情原本就不佳,偏偏服装师又搞错了服装,蔡斯要她准备的男装衬衫全部带成了女装,在天台上大发雷霆居然将衬衫全部撕坏,服装师是新入行的小姑娘,又羞又恼哭着跑了。此刻蔡斯正一个人在天台上狂抽烟,大家谁也不敢上前,于是全部躲到下面来了。
“哎小白,蔡斯平时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了。你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好不好?”有人提议,大家同声附和起来。
我觉得诧异,蔡斯平时虽然是有点文艺气质,行为言论有时难免怪张些,但不会这么幼稚吧?搞错服装而已,重新换过也罢,何至于此!我决定上去看看。
走上楼顶,推开天台的门,我一眼看到天台那头面朝外而站的蔡斯,大概正在抽烟,天台风大,烟雾甫一吐出就已经被风打散。风吹的衣衫裹挟在身上,发梢纷乱的扬起,蔡斯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独。
“蔡斯,你还好吗?”我走近几步扬声问他。
蔡斯慢慢的转回身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中蕴含的悲哀与苍凉。
他默默的注视着我,好久才回答,“没事了。小白麻烦你通知大家开工。”蔡斯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疲倦和空洞。
我探询的望着他,他侧过头去垂下眼睛,拒绝再与我说话。
22
虽然没有下雨,天色仍然不好,预报今晚会有台风来袭,天空中压的低低的乌云被风推动着迅速层层卷过。大家的心情也都和这天气一样,低沉而郁闷。
一改往日喜欢布置多重琐碎细节的习惯,今天的蔡斯几乎放弃了所有的道具背景,完全依托现有环境进行拍摄。服装师负气出走,蔡斯也没有叫人去找新的上装,就让我穿自己的衬衫换过几条牛仔裤即可。大家都不敢招惹蔡斯,原先的脚本设定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们都沉默的听凭蔡斯的即兴吩咐。
于是拍摄了我与蔡斯合作以来最为静穆冷漠的一组摄影。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我也无法强颜欢笑,索性随心所欲的冷了一张脸按照蔡斯临时设定的方案走步造型。
真是妙极了,我想,天空板着脸我也板着脸,这么酷的广告效果说不定会讨厂商的喜欢也不一定!
中间休息的时候接到嘉殷的电话,说阿敏今天回来,晚上一起吃饭,已经叫了欧阳和脉脉,问我在哪、几时能到。我估计再有两个钟点大概就能收工了,回答嘉殷正和蔡斯在码头明珠大厦拍片,等下会一起过去。
蔡斯一整个下午几乎都没和我讲话,只是机械的拍摄、打手势换机位或者偶尔喊话交待一下动作,我通知他今晚聚餐时也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尽管气氛很差,我还是认为今天的片子冲出来效果会不错。蔡斯选了个好外景,这里放眼望出去视野非常好,下面是旧厂区,过去就是货运码头和大片的江水,楼顶还没来得及做绿化,到处是粗砾的混凝土表面和粗大交错的管道,硬朗粗糙的环境配合阴暗逼仄的灰色低空,营造出森冷抑郁的质感。我今天表现的冷酷淡漠,中性化的颓废散漫和环境气氛十分搭调。
而蔡斯向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拍摄手法,所以即便再恶劣的情形到他手里还是能够焕发出独特的味道。
傍晚的时候完成所有的镜头,大家各自收拾散去。我简单卸妆换了服装交给同事带回工作室,出来找蔡斯一同去酒吧。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蔡斯,难道还在天台?我想着便又爬上楼顶。
果然看见蔡斯,仰面躺在地上遥望天空。
云层压的更低,天色更暗,风明显大起来,空气中是台风从海面带来的潮湿水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蔡斯身旁盘膝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天地交际的地方有一线亮光,那里可能正在下着大雨吧,印象中每次大雨来临前的天空总是格外阴暗,等到雨下下来时反而会天光大亮。
隔了许久,蔡斯忽然开口,“小白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声音有些古怪。
我没做声,刚要说话,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忽然响起来,我一看是嘉殷,想想没接直接按掉了。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又按掉。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刚要接听,蔡斯猛然坐起身来一把夺过电话远远的掷了出去。一道优美的弧线,电话在空中翻了个身从天台边缘飞了出去。
我愕然回头,只见蔡斯满脸的狂躁与愤懑,唇颊犹如白纸,凤目中闪出暴戾的光芒。他突然一拳砸向地面,又用双手抱住头,发出暗哑的低吼,“不要烦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自生自灭!”
此刻的蔡斯看起来就象一匹受伤的野狼。
对于蔡斯的粗暴行为,我并没有生气,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那种孤单与寂寞、无人问津无人需要的空虚感觉,有时候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灵。
我也曾经有过任我自生自灭的念头。
我不知道蔡斯有过怎样的经历和创伤,但如果他需要安静,我可以立刻走开。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手腕却又被蔡斯一把握住,“对不起,小白,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坐会儿吗?”我低下头,看到蔡斯正抬脸望着我,满脸的乞求神情。
我叹口气,点点头,重新坐下。
天渐渐黑了,两岸的灯火点亮,霓虹灯光映亮了周围一片的天空。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夜城。
风力越发猛起来,因为离商业区有段距离,又是在四十二层的楼顶,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
我们沉默了好久,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两个人似乎已经化身两座雕像,相对无言。
“我家在香港,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我知道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爱穿纯白色的衬衣。”蔡斯轻轻的说,仿佛在耳语,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默然倾听。
“六岁的时候,家里能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家也越搬越小,只有父亲那一箱子的白衬衣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每次搬家都随身携带,另外一件随身带的就是我。”他苦笑笑。
“我母亲是个美女,但运气不好,父亲死后遇见的男人都是混蛋,他们只想骗她的钱,骗完也就走了。小白,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恨我母亲,只是好心疼她,因为她总是哭。哭完又哭,哭完又哭。”
“后来我们的环境渐渐好起来,我觉得好开心,因为母亲已经不哭了,尽管很少笑但至少不哭了。但是她很少有空陪我,也许是觉得抱歉,于是买了一架很好的相机给我玩。我父亲曾经是摄影师,可死后连相机都没保住,卖了。我喜欢摄影,最美丽最伤感最丑陋的东西,你都可以记录下来,这是时间都抹不掉的证据。”蔡斯呓语般的叙述着,有些支离破碎,但还是能听明白。
“然后我上了寄宿学校,很贵的那种,母亲不许我回家要我好好念书,她每个礼拜都会来看我,走的时候紧紧抱住我。我知道她哭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不舍得我吧,我想。”
“有一次母亲来的很晚,还喝醉了,她抱住我哭,边哭边求我原谅说她是个罪人是魔鬼会下地狱。我也哭,我说不是不是,妈妈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
“你不会相信我竟然整整八年没有回家,全部在寄宿学校里度过。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相机,最大的快乐就是等待母亲的到来。她不让我回家,我就听话。”
“唉,我和父亲一样,喜欢纯白色的衬衣,母亲就每季就给我换一打新的,全是名牌的纯白色衬衣。她看我穿这些衣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柔。我想她是想起父亲了。”
“可我念预科的那年,她连着两个礼拜没来看我,只是打电话让我乖乖念书。到第三个礼拜,她还是没来,我忍不住偷偷跑回了家。那时候她已经搬家了,我按照新地址跑去一看,是半山上的一座两层白色洋房,敲门没人,我没有钥匙也进不去。我一直等到后半夜,才看到一辆黑色宾利开过来,我想迎上去,可下车的是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一个半老头子。我悄悄躲进树影里,等他们进去后,我绕到后窗偷看,我看见她和那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我听见她的笑声,笑的那么贱……我有点明白,但还是没有怪她……”蔡斯的声音尖锐起来,我注意到他不再称呼他妈妈为“母亲”,而是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念出那个“她”字。
“我趴在窗边偷听,那个老头子大笑着说,你的白衬衣呢,听说你就是靠清纯的白衬衣钢管舞一脱成名的,现在做到妈咪级还不收山,为什么不穿白衬衣了呢……她先是推辞,可那个老头子来头好像很大,她于是上了楼,下来的时候竟然穿了父亲的白衬衣,哈哈……你知道那客厅中央是什么,是一根钢管,冷冰冰锃锃亮的钢管!我没见过她跳舞,可她居然会跳舞,还是钢管脱衣舞。她穿了父亲和我最爱的纯白色衬衣,里面是黑色蕾丝的内衣,我看见她象蛇一样盘旋在钢管上,然后她和那个老头子就在客厅里媾和在一起,客厅里!他们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象鼻涕虫一样恶心……我在外面吐了……后来我每天都偷偷去看她,看见她和不同的男人回来,有时候就会穿起白衬衫跳舞……纯白色的衬衣……哈哈哈,我每天都会呕吐,可还是每天都会回来……”
蔡斯的情绪愈来愈激动,他一把捉住我,两眼充满血丝,“其实我不怪她,可她为什么要这样糟蹋父亲和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宁愿她打扮的象只孔雀!啊不,是的,是的,她那么美,有着小鹿般温柔的眼睛,白衬衫其实顶配她,可是我不要她这样穿,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埋入掌心,“我后来考到英国去念书,我想躲开她,可我老是做梦,梦见她、父亲、还有小时候的我,我们都穿了纯白色的衬衣,我们是天使,可除下衣裳,只有她身上还穿着黑色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