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





经安上,但明显比较疏松,还没有完全嵌牢固定,地面上犹自散落了一些工具和混乱的木料边线。  
二楼也没有人,但其中一间房间内余存的长榻上胡乱揉了一件风衣,我认出是苏的风衣,那本玫瑰图谱摊开着放置在衣襟下。长榻周围的地板上丢弃了许多折断的烟支,统统都没点燃,只是被扭曲折断了抛在地上,仿佛一串串散乱的问号、感叹号。  
沿着楼梯走上三楼,在楼梯的转角处我停住了。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的笑声。  
像银铃一样,又像涟漪一般,一波一波的轻轻荡漾开。历时许久也难平息。语音袅袅,微弱的、却又固执的,扩展开、扩展开。    
“永慎,你总是这样。二十五年前是如此,二十五年后还是如此。一点新意也没有!”妈妈讥诮的说,最后一句话冷的像冰。  
“明美,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可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苏低声下气的恳求。  
“原谅?!原谅你可以让赫岚活转么?原谅你可以让一切重来么?我原谅你?那谁来原谅我?”  
我站在转角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一直以来虽然他们不说,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妈妈和苏之间一定有段往事,但到底是什么我既不打算问,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我知道。  
那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赫岚是我的爸爸。  
从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然而我知道妈妈十分爱他,但妈妈却一直口口声声她爱的人不爱她,这个人是否指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妈妈从来不和我提爸爸的事,幼年时曾经几度问起,每次提到,妈妈再和煦的表情也会立刻收起,换上一副严厉凄绝的态度,不发一言或盯住我或拂袖离去。  
如果我哭,妈妈就会用一种比寒冰更冷、比薄刃更锋利的尖刻语气要我收声。“哭,是最无能的表现。”她冷冰冰的说,眼神空洞、面容惨淡。  
尽管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却也被那种决绝的森冷气氛慑的不敢作声。  
可是,妈妈又那么爱爸爸。  
我见过他们的合影,爸爸眉目英挺气质沉静,和妈妈站在枝叶茂密的花树下,美丽的像蹁跹人间的天神剪影。后来无论妈妈到哪里,永远都带着这张照片,无论她嫁给谁,手上的戒指从来也不曾摘下换过,一直是最初爸爸为她戴上的那一枚。  
在我略大些的时候,有一次妈妈又要结婚的前一夜,也许想起了过去温柔美好的时刻,妈妈很意外的主动对我说起了爸爸。  
“囡囡,其实你爸爸是个非常完美的人。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叶赫予么?”妈妈轻轻的问。  
我摇摇头。  
“我姓叶,你爸爸姓赫,叶赫予就是上帝赐予我们两个的天使,而我们也将竭尽所能给予你快乐。”  
我注视着妈妈,她微微仰起了脸,窗外是一轮圆月,淡淡的清辉洒进来落在她身上,妈妈整个人似乎都焕发出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双目阖起,面容安详,简直就像随时都会凌风隐逸的仙子。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同我谈起爸爸。  
我也曾悄悄问过外婆,外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我爸爸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他也很爱妈妈,他的去世完全是一次意外,在我出世不满一个礼拜,他出差搭乘的飞机失事,所有机组成员和百余名旅客无一幸存。  
“明美命苦,囡囡也是。所以你要体谅妈妈知道吗?其实你妈妈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爸爸。”外婆慈祥而又忧伤的说。  
我乖巧的点点头,从此不再提起爸爸。  
已经形成的伤口就不要再去触及,就让时间帮助它慢慢愈合吧。  
至于苏,六岁那年他才出现在我生命中,从他和妈妈的态度来看,两人应该是旧识,而且苏一直倾心于妈妈,但为什么妈妈宁愿一次次结识选择别的男人也不考虑苏,就不得而知了。    
“明美,都是我的错,你并没有什么错,根本不需要原谅……”苏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痛苦。  
“是,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才会昏了头同你喝酒喝到床上!我没有错才会让赫岚从法国回来进家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同你躺在一起!我没有错赫岚才会将近一年还不能释怀在我刚生下孩子就主动要求出差走上不归路!哈哈……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有没有错!”妈妈的声音愈来愈尖利,却依旧笑的那么甜美,听的人不寒而栗。  
“不要说了,明美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当时都喝醉了才会情不自禁……我知道以前是我懦弱才负你,可我终于可以自己作主的时候你却已经嫁给赫岚,我知道以后几乎发疯……我是那么爱你,明美……”  
“住咀!苏永慎,你配提那个‘爱’字么?为了家业你可以毫不犹豫离我而去,我当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赫岚我大概已经死了。可惜江水没有淹死我,却让我失去了孩子,赫岚说他不介意他愿意做孩子的父亲,可孩子还是没保住……我是多么的绝望,永慎你知道吗……”妈妈的声音由愤怒转为悲伤,开始呜咽起来。  
“我后来是真的爱上赫岚,不是为了报恩,真的,永慎,我是真爱他。”妈妈呓语般的说,“所以后来你回来找我,我也不再恨你,我是真的不再介怀往事,我想等赫岚公派学习回来后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怎么会那么糊涂,会答应陪你喝酒,说什么最后的通宵聊天来告别我们的青春,哈哈,一告别就告别到了床上,而且偏偏是赫岚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是你!苏永慎!这都是你设下的圈套!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我浑身冰凉,早就知道苏和妈妈之间渊源深远,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却手足酸软。我只能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化作了廊柱。    
“好好,明美,我不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你自己好不好?是,是,都是我的错!我确实是个罪人,我不配得到任何原谅……”苏的声音暗哑绝望。  
“我们都是罪人,永慎,我们都是!你逃不过,我也逃不过!都是因为我,赫岚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其实该遭报应的是我!是我……”妈妈咕咕的笑起来,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明美!不是因为你,不是……”苏几乎嘶叫起来,“本来我想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里,可是我不能再欺骗你,我不能让你再这样自责一辈子。赫岚,赫岚那次其实不是为了要避开你而要求出差,他……他是为了来见我。是我告诉他我来了中国,但是不打算去看你们,我只是打算问一下你们的情形,如果好,我就安心了。可是赫岚他坚持要来见我,他说他要和我好好谈谈。都怪我,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不敢去见你,赫岚就不必来找我,他根本就不会出事……明美,现在你明白了,我才是个罪人!我真该下地狱……”到最后,苏的声音已经转为抑制不住的哭泣嘶吼。  
“呵……”里面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苏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和哭声。    
我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终于又可以活动了,我慢慢拐过转角上了三楼。  
前面是一段不算太长的走廊,一侧是房间,一侧是扶梯,中间是半圆弧状凸出的观景楼台,下面是底楼入门后的中庭。  
走廊和观景台都没有人,声音是从一侧的某个房间中传出的,不算太大,却也足够清晰。  
正在想着要不要过去,那边却又传出声音。    
“永慎,你怎么敢要求我把囡囡嫁给你?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魔鬼,专门要与我作对。”妈妈叹息似的说,气息微弱的好像一缕游丝。  
“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再乞求你的原谅。我只想让露丝自己决定,不管她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遵从。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亲自告诉你这件事,我不希望你是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是说如果露丝答应的话。”苏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声而又坚定的说。    
或许我该悄悄离开更明智,我想,但仍有一丝犹豫。就当我今天从来也没有来过,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好。日后也只要拒绝苏就行了,我可以真正走出他的阴影开始属于自己的感情生活。  
妈妈和苏今天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开,这样也好,事实虽然丑陋,但时间的灰烬并不能修复伤痕,干脆把接错的断骨再次打碎才会得到更好的弥接、愈合。  
很久以后,想到这个黄昏,我依旧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没有及时抽身离去到底是不是个错误。                                   
29  
许多人也许要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才会抓住短暂即逝的时间回想自己的一生。在这么有限的瞬间,大家都会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因为前面的人生过得太过仓促,又充满了逼仄狂躁的记忆;又或者是对未来的人生完全没有把握,又充满了空旷缥缈的希望。我已经学会偶尔回顾自己生命中那些充斥了不可预料变数的转折。  
对于当时的情形场景,许多都已不复清晰明了。可是,一些声音和画面的片段就好像烙印一样深刻脑中,成为人生轨迹中的重要标识。  
可是有些记忆,我是多么希望它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即便存在过,又多么希望能够像抹去一盒磁带上记录的声音那样抹去自己的记忆。  
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多么希望这个三月的早春傍晚,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幢位于东郊的一派祥和薄寒春意中的美丽洋房。    
“永慎,就算囡囡答应,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娶她么?”妈妈轻轻的笑起来,笑声里的苦涩如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无声无息的将日夜割裂开。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夜色如重墨般迅速泼溅蔓延,楼内的灯光益发刺眼,亮的人几乎无法视物,视线里只留下满满一束光影。  
“我本来一直以为这是个连赫岚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死后我还觉得有一丝安慰。可是就在刚才,你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其实赫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呵,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赫岚的意思……”妈妈还在轻笑,可听见这笑声的人一定笑不出来。  
比如苏。  
比如我。  
“明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求求你莫要再笑了,明美……”苏的声音里已经流露出恐惧。  
我站在那里,也开始浑身发抖,抖的就像寒风里的一片叶子。    
“你叫囡囡什么?露丝?玫瑰?你知道囡囡的中文名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永慎你知道么?”妈妈轻飘飘的问。  
“赫予。叶赫予。上帝赐予你与赫岚的天使。”苏机械的回答。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答案连苏自己都不相信。  
“呵呵,赫岚是多么善良啊。只有赫岚才会想出这样的名字和诠释。”妈妈喃喃的说,“叶赫予,上帝赐予我与赫岚的天使。永慎,苏永慎。草叶姓、赫予又何尝不是‘禾、鱼’,叶赫予就是蘓。就是你苏永慎的‘苏’字!你还不明白么永慎!赫岚那样急着要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囡囡其实是你的女儿!他也许还想把我还给你因为他以为我还爱你!”    
前面的房间门口,我看见苏步步后退踉跄着出现,他的脸色灰败、面容憔悴的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十岁,挺拔的身形也完全垮下来。  
苏颓戚的模样就像脱了形、毫无灵魂的影子。  
而在他面前缓步逼进的妈妈,一袭黑衣,雪白的脸孔没有血色,黑漆漆的眼眸中光华精璨,穿堂而过的疾风将她丰美的长发扬起,就好像一尊暴烈的复仇女神。  
我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过数米远的廊边,然而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    
如同深陷恶梦被魇住了一般,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不受控制。  
眼看着苏一直退一直退,已经几乎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尚未加固的扶栏。再有一步,苏就会绊上地面凌乱的工具和线缆,如果身体失去平衡后仰就会倒靠在扶栏上,而当前的扶栏一定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会断裂散开。  
苏就会从三楼观景台直接栽下跌落中庭。  
我不认为这会是妈妈期许得到的结果。我也不要苏发生这样的意外。  
事实上,无论我面前的是否苏,或者无论站在一旁的是否我,都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故发生。  
所以就在意识终于能够控制身体的一霎那,我毫不犹豫的飞身过去,手在扶梯上一撑用力拉住苏推向扶栏反方向。    
如果苏不是茫然失措丧失了反应机变能力。  
如果地面上不是正好有一组乱缠的线缆。  
如果不是这组线缆刚好绊住了苏的脚步。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后面的一切大概就可以避免发生。  
但总有那么多的如果就是无法预料。就如同生命中所有不可预料也无法控制的关键转折一样。我们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所以我虽然撑住扶梯推开苏躲开了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