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





但总有那么多的如果就是无法预料。就如同生命中所有不可预料也无法控制的关键转折一样。我们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所以我虽然撑住扶梯推开苏躲开了这一劫,也借着一撑之力离开了扶栏。但苏的脚下被线缆绊住,他身子一侧斜跌下去,没有收回的右脚正好绊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后倒去,跌靠在扶栏上的一刹那,我听到了木头散裂时的清脆声响。  
身体一飘,我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虚,已经从三楼直跌下去。张开双臂后仰着落下,听到耳畔掠过的风声,自由的好像小鸟。  
只一瞬间的过程,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是觉得无比空虚。  
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    
幸亏底楼堆放的架空木料、还有横陈未撤的沙发,我没有直接跌落冰冷坚硬的地面。  
最重要也是最意外的是阿敏居然刚好那时候步入中庭,也许是等候的时间太长,也许是奇妙的第六感。  
刚进大门就听到异响,一抬头就看见我从天而降,大惊之下,阿敏冲过来伸手想要接住我,但只是触及到我的后心,我已经重重坠落。  
借着阿敏的一托一阻,我的跌势稍缓,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工料上,然后擦过沙发落地。落地时我的后脑重重的撞击地面,我只觉得脑内一片轰响。    
“小白,小白……”阿敏一把抱住我一叠连声的喊,声音惊惶的都有些变调,脸色也变了。“有没有伤到骨头?脊椎?能动吗?可以听见我说话吗?小白!……”  
只歇了一会儿,我在阿敏的帮助下慢慢坐起,依言伸伸手脚,除了身上被撞到刮到的地方觉得隐隐生疼,似乎没有伤到筋骨。真是奇迹。  
我觉得头有些晕,心口发闷想呕吐,但还是强自对阿敏展开一个笑颜。  
苏和妈妈此时也从楼上一路跑下来,两人一色的脸色煞白,围在我身旁只是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摇摇头,愈发觉得晕眩难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但还勉强微笑道,“妈妈,我们好久不见了,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妈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不,囡囡,是妈妈不好。”  
“露丝……”苏低低的开口,声音暗哑。  
“对不起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能答应你。”我温和的说,一面起身站了起来。“阿敏,我们回去吧。”  
阿敏扶着我走了出去,妈妈和苏不知所措的紧随其后。    
好美的星空呵!  
我抬脸望向天空。深蓝深蓝的夜空仿佛丝缎,漫天的星光。那么清冽的空气,干净透明的好像可以看见一整个宇宙星河。  
“小白!小白!你觉得怎样?小白……”阿敏的声音好远啊。  
我转过脸,看见他正伸手想要捂住我的鼻子。我不解的扭头躲开,却看见他已是一手的淋漓鲜血。  
温暖腥甜的液体汩汩淌下,从咀角渗入口腔,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  
在一片纷乱的呼喝尖叫声中,我颓然倾倒。  
好累啊!我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样吵!  
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我不要做梦,哪怕是美梦也不要。我只要沉沉的、好好的睡一觉。       
30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放心的沉睡过了。  
天地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事,不必顾念前尘往事,也不必担忧来世变迁,我只要安然沉睡即可,仿佛可以一直睡过宇宙洪荒,睡至天荒地老一般。  
只是为什么,我在梦中也会觉得忧伤,觉得惊惧,觉得无所寄托。  
太多的画面掠过,有色彩的,没有色彩的,欢喜悲哀都静止于瞬间,就好像连时间都有了表情。  
就是没有声音。  
我看到太丰富的画面片段,却遭遇最寂静的声场,就算自己放声尖叫,也会凝滞成一个无可奈何的可笑姿势。  
放弃挣扎,转身之前悄然挥手,就让我告别所有纷乱的思绪,也告别困顿不堪的青春。  
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展开一个苍凉的微笑。    
待我睁开双眼,已经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非常的安静,只听到机器仪表的轻微声响,还有屋顶边缘的排气扇“呼呼”运转。  
我轻轻长叹,为什么要醒来呢?  
可是,又为什么我会不愿意醒来呢?  
脑中仿佛我目光所及处的背景一样,大片大片的留白,所有的记忆都恍若覆盖深厚积雪之下,不复显形。  
我皱了皱眉,目光渐渐聚焦,意识也开始苏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觉得烦躁起来。慢慢坐起,似乎有些晕眩,定定神我下了床,手上的点滴非常碍事,我将针管拔了出来。  
抬起手腕,我看见苍白薄脆的皮肤下青色的脉络细细游走,手背上的针眼有的已经结痂凝聚为一个小小的褐色血点,有的周围仍有一圈淤肿,刚刚拔掉针尖的地方则涌出鲜血,那么鲜艳的红色沿着如纸的皮肤蜿蜒滑落,非常刺目。    
这应该是一个单间病房,尽管设施布置很像酒店,但处处干脆洁净的白色和明显的来苏水味道都清楚的告诉大家,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房间里那么静,被拔除的点滴瓶里药水一滴一滴打落地板,轻微规则的水滴声渐渐成为耳边的主导声源。一滴、一滴、一滴……好像催眠法师手中那一枚挂钟,温柔而又固执的要唤起你的记忆。  
我蓦然站起,眼前一片发黑,驻足片刻恢复了视力后缓步走进套房浴室。  
每个剧烈的动作都会带来极大的晕眩,我小心翼翼的冲了个澡,换上壁橱中自己的衣裳,镜中的自己虽然病容憔悴,倒也神情安详。  
打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被体贴的漆成浅浅的绿色,好像初春刚刚萌芽的草色。  
我慢慢沿着长廊行走,有时候会和人擦肩而过,有时候是越过别人,有时候是被别人越过。  
漫长的长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我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在经过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们都是寂寞的旅人,湮没在时间的灰烬中。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他直接来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我看到亮如晨星的眼睫,有透明的液体在辗转涌动。  
我嗅到温暖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草木深处的阳光。  
我听到海浪般渐趋清晰的呼唤,仿佛午夜星空下的朗月清辉,那么铺天盖地的洒落不容人回避。  
“小白,小白,你终于醒来了,小白……”  
我没有动,透过他的肩头,我看到另外有两个人正各怀错综表情的走近。那样高贵美丽的女子,眉目愁损也不掩风情。那个中年男子,是什么令他神色凄惶、忐忑不安?  
“囡囡……”“露丝……”  
年轻人慢慢放开我,他一脸困惑担忧的注视我。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与面前的三人默然相对。  
他们的眼神错杂,狂喜、疑虑、惊惧、悲伤、颓戚,像风暴一样快速穿梭变幻。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样阕寂无声的安静仿佛暗夜中的河流一样悄悄流淌,从我的眼底流淌出来,蜿蜒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渐次隔离、分开。    
许久许久,我调转面孔,将目光凌越过众人投向远方。我看到了长廊的尽头,那里的大门敞开,有明亮的阳光像瀑布般泼溅洒落。  
我面无表情的穿过他们,走向长廊的尽头。  
走出大门的一霎那,我的视野中充满了灼热的光线。那样明亮暴烈的阳光,仿佛要竭尽所能的把光明尽洒人间不留一分余地。  
我慢慢的低下了头,却分明看到自己足底的一圈阴影,在烧灼般刺目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那么轮廓分明又那么暗影浓烈。  
我抬头看往天空,依稀明白了光与影的游戏规则。  
愈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遮荫投影就愈黑暗。  
呵,是这样的么?  
迎着水银般倾泻而下的阳光,在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中,我展颜微笑,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我再次陷入睡眠。  
身体在沉睡,意识其实已经清醒。  
我听到有人呼唤,有人哭泣,也有人坚持的温柔倾诉。  
医生护士也觉得困惑,我的身体外伤已经基本痊愈,做CT扫描显示体内器官也一切安好,脑部扫描也没有血肿郁结,什么都很好,但就是渴睡。  
医生说,人的脑部结构太过精密复杂,患者之前脑部受到剧烈撞击,这样引起的后果就难以判断了,目前我们的医学还无法完全剖析所有的病理现象。  
沉吟了许久,医生说,也许不是身体机能的反应,或者是一种心理暗示。  
妈妈焦急的问,什么意思?  
苏绝望的声音响起,明美,你还不明白吗?是露丝她,根本不愿意醒来。  
不,小白她会醒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需要时间来想清楚。阿敏语调轻柔。  
医生建议大家多和我作些交流,彼此沟通很重要。如果是你们造成患者的心结,那位中年女医生温和却又严厉的说,那么就由你们来亲自帮她解开。  
她还这样年轻,像一朵鲜花一样。医生轻轻的叹息,语音泉水一般流淌。    
偶尔会清醒片刻,但不多久又会沉沉睡去。  
这一次与上次的沉睡不同。  
虽然阖上双眼,我依旧可以感受到五色斑斓的光影在我眼皮上闪动,知道是清晨还是日暮,微风从脸庞一侧轻轻扫过,暖阳拂照在指间时的温度,妈妈的柔软拥抱,苏的无言摩娑,阿敏的细致亲吻。  
我听到所有细微的声响。  
听到妈妈与苏由讥诮、责备、怨恨变为懊悔、悲恸、安慰。他们的话语曾经一度似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就此割裂了我的日夜。  
到后来,那些尖刻锋利的话语渐渐消磨了逼人的戾气,隐去了摄目的锐芒,满满一握的怨怼蓬然化作一汪伤心的眼泪,沿着指缝滴滴渗落,终于落入尘埃褪色成虚无。  
愿尘土里绽莲花。我在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叹息。  
我听到阿敏的声声呼唤,“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几乎能够看到他漂亮逼人的眉睫,可以看到阳光下他舒展苗挺的身形,可以看到他无限缱绻的深情眼光。  
睡梦中,我的泪水悄悄滑落。    
沉睡二十天以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静海的中央,海水是那样的寒冷,漫天的光线,苍白而清冷偏又那么明亮,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阳光。  
潮水愈涨愈高,高的已经漫过我胸口,鱼鳞般的波光忽然化作一片花海,粉色白色的玫瑰花海即将把我湮没。  
我尖叫起来,展开的双臂,忽然长出了洁白的羽翼,轻轻一振翅就飞翔起来。  
离海水愈远就离天空愈近,我感受到太阳的热力,那样的灼热几乎可以将人融化。羽翼的前端开始散开,轻盈的羽毛纷纷飘落,在炙热中化为温湿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渐渐淌下渗入咀角……  
我尝到咸涩的滋味。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面前的脸孔,那么清亮湿润仿佛挂满露水的晨星。  
阿敏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他的怀抱是那样的灼热,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体内所有郁结的寒意。  
我伸手紧紧抱住阿敏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颈窝,泪水涌出,我轻轻笑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我正式出院。  
醒来之后,记忆已经全部回来,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我选择了间歇性的遗忘。  
在医生的暗示下,大家也不敢刺激我。也许这样更好,从妈妈和苏百味杂陈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信息。  
于是我重又变成温和安详的小白,呵不,我不再是小白,那枝小小的白玫瑰也该凋零谢幕了。我是小叶,小小的、要经历风雨、也要学会保持翠绿的小小叶子。  
我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开始消融,这许多年来,我要到今日才能够贴近妈妈的心扉。在妈妈张开双臂时,我毫不犹豫的投入她的怀抱,我们母女二人终于真正拥抱在一起。  
看到苏,我侧头凝神半晌才展开一个甜蜜的微笑,“苏叔叔”,我这样唤他,我看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努力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在以为我未曾留神的情况下,苏和妈妈忧伤而又宽慰的相视颔首。  
有时候,失去记忆是对自己和大家都有利的事。我想。  
至于阿敏,面对他探究的目光,我并不作声,只是给予坦然的回望。  
阿敏,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无论我到哪里,想起你,我就不会寂寞,也不再觉得寒冷。    
我没有答应和妈妈一同返回东京,“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过些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间我会去看你,妈妈,请自己保重。”  
妈妈微笑着拥抱我,轻声的叮咛,“囡囡,一定要找到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苏趋近,想要抚摸我的头却又半途缩回了手。他还是那么英俊温文,再没见过比苏更适合穿风衣的男子。  
像幼年时那样,我投入苏的怀中,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嗅到安定温暖的熟悉气息,我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