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春天





一抱我,用软软的声音问,“囡囡,妈妈美不美啊?”我点点头,妈妈就特别高兴。唉,我一直都知道,妈妈一直是美女。  
路边的樱花已经开了,层层迭迭象云彩一样,一阵风过,会有细细密密的粉色花瓣扬起,好像下雨一样,非常美丽。然而,小小的我丝毫没有被美景吸引,我只是觉得好冷好饿。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不带我去之前提过的美丽的象童话一样的小洋房。为什么只是站在这里,不说要走,也不说不走。  
我没有开口问。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许多时候许多问题与其问不如不问。    
一直伫立一旁的妈妈忽然疾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来。我没有动,只是抬起了头。  
黎明前的阴霾终于散去,太阳出来了,满天的霞光,还有飞舞的樱花。逆着光,有人向我们走来,看不清楚面容,只看见他的肩膀宽阔,步履稳定,长长的风衣在风中猎猎翻飞。  
“明美,”他叫妈妈的名字,嗓音低低的非常温柔,然后轻轻抱了抱妈妈,“你还是决定来了。”“是啊,永慎,我来了。”  
忽然看见站在后面的我,他放开妈妈向我走来,“这就是明美的小公主么?你好呵。”  
“囡囡,叫苏叔叔。”妈妈转过脸说。  
“苏……”我有点困难的开口,牙齿又不合作的“格的”数声。  
“明美,你怎么给孩子穿这么少。”,苏回头责备妈妈,然后除下风衣蹲下将我裹起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心跳声扑通扑通强劲有力。我从来就不记得有人这样抱过我,即便是妈妈,也只是弯腰时若即若离轻轻一抱即放开。我睁大眼睛注视这个陌生的男人,清瘦的面容,轮廓清晰的咀角,温柔的眼睛,淡淡的温暖的古龙水味道。我忽然做了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苏的脖子,将脸埋进了苏的颈窝。    
“永慎,囡囡喜欢你呢。”妈妈笑起来,声音娇娇的非常动听。  
“明美,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美。”  
“变了,怎么会没变。这里,这里已经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了。永慎,你倒是真的没变。永慎,这中间的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见面。”  
“明美……”  
“好了,我该走了,囡囡就拜托你照顾了,过段日子我就会接她走。”  
“好的,明美,你考虑清楚了?囡囡的事你不用担心。”  
“我考虑清楚了。那么,永慎,再见。”  
“再见。明美,祝你幸福。”    
“小公主,”苏用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转过脸,看见妈妈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樱花树旁,忽然打了个寒颤。苏察觉到了,紧紧的抱住我,温柔的问,“我们回去好吗?”我点点头。  
“我们的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茱丽老师叫我露丝玛丽。”  
“那叔叔以后就叫你露丝好吗?”  
“为什么呢?”  
“因为小露丝就象一朵白玫瑰一样漂亮可爱,露丝就是玫瑰的意思。喜欢吗?”  
“喜欢。”  
……    
苏离银座不远有一所私人住宅,一路上除了开车他一直紧紧抱着我,直到上二楼进了我的房间。房间非常漂亮,纯白色的家具、窗帘与被褥,处处都有蕾丝和软枕,地上一张好大的长毛羊皮。我好奇的四处张望,才发现原来家具上还用淡淡的银色描出细细的玫瑰花样,窗帘上、被褥上、沙发座榻上全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精巧的玫瑰花。就连屋顶的吊灯和床头、桌角的台灯,都用了玫瑰花苞型的水晶灯罩。  
“露丝公主殿下,喜欢房间的布置吗?”苏蹲在我面前微笑着问。  
“喜欢。谢谢。”我老气横秋的答。苏扬起头笑。  
“苏苏苏,”我口齿不清的叫,皱皱眉,“我可以就叫你苏吗?”  
“当然可以,公主陛下。”苏一本正经的回答,“在这里,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可是不能去找妈妈对吧。”我低下头轻轻的说。  
“嗨嗨,小公主,怎么啦。放心吧,妈妈很快就会来接露丝了。”苏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给我一个鼓励的笑。  
“我知道,妈妈只是又结婚去了。”  
“你不喜欢妈妈结婚吗?”  
“不是的,妈妈说她结婚后会比较快乐,所以我愿意妈妈结婚。”我伸手把玩苏的袖扣,方形的银色袖扣上镶着湛蓝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只是,妈妈这次结婚,我就要离开外婆了,我很想念她。这个,很象外婆的耳环。”  
苏摘下一对袖扣放入我的小小掌心,“那么露丝想念外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好吗?”然后轻轻拥我入怀。  
紧贴着苏的颈项,颈边的血管有韵律的跳动,脸颊还能感到须根的微刺,我忽然觉得十分安心,努力点了点头,双手攥紧了那副袖扣。    
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意刺骨的清晨,一个男子向我走来,蹲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用他的风衣裹起几乎冻僵的小女孩,给了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那年,我6岁,苏30岁。                                                 
08  
和苏一起生活的两个多月大概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开始苏每天带我出去游玩,从银座到神庙、从东京到北海道,几乎玩遍了日本、看尽时尚与传统、体会现代或自然,尝过各种寿司鱼生料理以及法、德、西、葡大餐。  
苏为我买了许多衣物,每天帮我打扮的似公主,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是,露丝公主。”  
苏总是穿一件长长的风衣,我后来一直认为,再也没有见过男人穿风衣有苏那么好看的。风大的时候,苏就除下他的风衣将我裹住抱起。我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成熟温暖的气息让我觉得无比安全。    
后来我厌倦了日日外出,再也不肯出门,苏咪咪笑说,“是,露丝公主。”  
隔天苏捧了一叠厚厚的精装画册走进我的房间,我一看,统统是植物图谱,其中一本绘满了各式玫瑰,只是上面印的文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和以前茱丽老师教的英文也不太一样。  
“露丝,想不想学法文?”  
“不想。”  
“那么露丝,想不想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玫瑰?”  
“想。”  
“这本画册上是约瑟芬皇后玫瑰园中的玫瑰,几乎包括了所有的玫瑰品种。”  
“约瑟芬皇后是谁?”  
“是拿破仑的妻子。拿破仑是法国的皇帝。1796年约瑟芬嫁给拿破仑,1804年她成为法国的皇后……后来她离开拿破仑,买了一座城堡并建造了玫瑰园。”  
“为什么约瑟芬会离开拿破仑?”  
“因为他不爱她了。”  
“那为什么要结婚?”  
“那时他们还是相爱的吧,只是后来没办法爱下去了。”  
我抬起头,注视着苏,“那么,妈妈也是因为爱才结婚吗?为什么相爱的时间那么短又不再相爱?”  
苏的神色温存,双手握住我小小的肩膀,“爱情就象玫瑰一样,那么美又那么短暂,即使好好浇灌好好照顾也很快就会凋谢的。这不是谁的错,这只是我们的命运。”  
我细细的端详苏,他咀角的微笑是如此的忧伤。我慢慢的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学法文吧。”    
接下来的日子苏每日都陪我守在家中,一起翻阅那几本画册,其中看的最多的就是玫瑰谱。  
苏会用低低的声音念出每种玫瑰的法文名字,然后介绍花期、特征和用途,他的法文发音柔和而圆润,我会跟着念,念错的地方苏会温和的纠正。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每天早上我一起床,苏就会带我去院子里散步,有时候会看见院子一角多了一株玫瑰。苏会问我,“露丝,这是什么玫瑰?”我围着玫瑰看了又看,边挖空心思报出昨天刚学的品种名词,“Rosa glauca Pourret?Rosa centifolia L。‘Andrewsii’?Rosa gallica L。‘Versicolor’……”有时候说对,有时候说错。每次说对的时候,苏会单腿跪倒举起我的手弯腰亲吻一下,一本正经的说,“露丝公主真聪明。”手背被苏的须根摩娑的痒痒,我会仰起脸哈哈大笑。  
就这样,逐渐记下每一株玫瑰的名字,苏会叫人从欧洲各地弄来许多玫瑰种在院中,然后边看花边让我猜名字。  
直到有一天下午,苏和我趴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图谱。苏指着一株粉色玫瑰问,“露丝,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这株玫瑰叫约瑟芬皇后。”  
我皱起眉头,“为什么叫约瑟芬皇后?”  
苏刚想回答,门铃突然响了。我站在苏身后,看他打开大门,妈妈出现在门口。    
“我来接囡囡走。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永慎。”  
“露丝非常聪明可爱,和她相伴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好吗,明美?”  
“我很好。我的小公主,快过来,妈妈带你回童话中的城堡。”  
我看着苏,有点想哭可还是忍住了。我从小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眼泪除了让人嘲笑什么用也没有。而且,妈妈会不高兴。  
临上车,苏蹲下来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微笑着说,“再见,露丝公主陛下。”  
我看着苏,问他,“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约瑟芬皇后,怎么办呢?”  
苏认真的回答,“下次,我保证,一定告诉露丝什么是约瑟芬皇后。”  
汽车渐渐驶远,苏的影子也渐渐不见,我是如此的坚信不移,他很快就会来告诉我什么是约瑟芬皇后。    
然而,经此一别,待我和苏再次相见的时候,中间整整隔了12年。 
09  
18岁那年,我几乎已经完全沦为一个不良少女。    
妈妈那次的婚姻也没维持太久,大约一年的时间就离了婚,她分得丈夫的一半财产,创办了自己的珠宝设计和代理公司。  
我离开苏后旋即被送进了一家贵族女校,学习生涯苦闷而无趣,令我深深怀念和苏一起生活的日子。  
后来妈妈又结过两次婚,结果分别是做了寡妇和离婚。她拥有的产业因此愈来愈大,除了珠宝集团,还涉及钢铁和商铺。我们搬的房子愈来愈大,生活愈来愈豪华,而妈妈也愈来愈不快活。我14岁以后几乎就没见妈妈开怀笑过。  
据说苏在我被接走之后不久就离开了日本,似乎在欧洲和美洲一带活动。  
偶尔听见妈妈和他讲电话,“……不,快乐和幸福本来就是两回事,还是不要太奢求会比较不容易失望……”“是,我又离婚了……那又怎么样,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是谁其实无所谓,而且结婚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哈哈哈……”  
我从来不曾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我的名字,我想,大概苏已经把我忘记了。    
在妈妈的生活中,我似乎只是个影子,看见我的时候不在意,看不见我又会紧张。妈妈可能觉得,我花的钱越多就越幸福,给我的几张信用卡可以无限额刷取。有时候我会恶意的去拍卖会用天价拍一条破破烂烂的项链,然后连同付款单据一起包好送给妈妈。妈妈只是抱抱我,毫不在意的说声谢谢。我16岁的时候已经172公分高,妈妈再也不需要弯腰就能抱抱我了。可是,她比以往抱我的时候动作更小更快。  
家里许多时候连人声都没有,安静的让人窒息,我觉得非常寂寞。    
17岁开始我学会了逃学,日日在外面厮混,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每天不是打电动就是泡酒吧。  
我心里也明白,他们和我在一起,无非是因为我可以帮他们买单结帐刷卡。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如此苦闷,如果用钱能买来朋友和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有时候会想起苏的声音和笑容,那么温柔又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他会低低的唤我,“嗨,露丝公主,我的可爱的白玫瑰。”  
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对于我的堕落,妈妈十分震惊。她气恼非常,浑身颤抖,却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冷静的质问,“我的小公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烦恼吗,告诉妈妈,让妈妈帮你。”  
我抬起下巴,冷冷的盯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了,妈妈依旧那么漂亮,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没有起作用,她的身材依旧苗条的似少女,肌肤光滑娇嫩,发鬓如云眼似翦水,可是,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没有我。即使现在,她依然要保持高贵的淑女风范来同我“谈判”。  
我冷笑着哼一声,“尊敬的女王陛下,我没什么事,您不用费心过问。”不等边妈妈回答,我提起外套就冲出家门。    
18岁那年,妈妈又要结婚了。                                   
10  
3月18日。那天是我的18岁生日。  
中午的时候和外婆通电话,“囡囡,”听到外婆慈祥的声音,忽然觉得非常心酸,眼眶不禁湿了,“囡囡,你乖不乖啊,身体好不好,功课跟的上吗?今年要考大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