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聊斋
“姐姐,让我看看呀!”表姐立直了身体,她缓缓的从衣角里掏出一个朱漆木头的一角。她在进行这个动作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她的笑颜,而且保持着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的张力。
待她完全拿出来以后,我看清楚了是一个牌位。表姐让牌位的正面对着我,此刻她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每一个尾音被她拖长,而在这间屋子里来回震颤。
我并不认识字,那个时候,不过第一个字我是认识的,是“井”字,它笔画很简单,而且是奶奶交给我的唯一一个字,奶奶曾经对我说过:“无论怎样,你都要记得这个字。”
此刻它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爷爷的姓,或者其他和他同姓人的牌位。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表姐在维持5秒这样的动作后,猛的举起牌位,张牙舞爪,厮牙裂嘴的将它砸到了地上,顷刻木头裂成两半,裂痕从名字中间弥漫开来,不可挽救了。
我看到表姐的脸僵硬了一会,然后她又笑了起来,她掩着嘴,咯咯直笑。
我就这样毫无知觉,毫无预备的看着这一两分钟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在奶奶小脚笃地声响起前,急转直下。奶奶还没有推门进来,表姐窜到一边,在地上拣起牌位的碎片,她惊慌而不知所措,像是游错了港湾的鱼。她看向四周,在我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追到她的身影前消失在柴火堆,她拼命的将身体挤进去,蓬头垢面,和刚刚叛若两人。
奶奶推门进来,而我还是呆立在客厅的中间。
奶奶问;“起床了?”奶奶径自走过来,奶奶的颧骨很高,而眉目很深,因此她的脸形成了凹凸不平的斜面,嘴巴威严的闭着像只秃鹫。
她扫视了一下客厅,目光逗留在柴火堆里。
表姐火红的衣服留下了鲜艳的一角在外面,这一点不可能可以逃过奶奶的眼睛。
我看见奶奶挑挑眉毛,她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准备发作。她轻轻对我说:“木槿,陪我出去一下!”
隐约间,我似乎还听到了她的叹息声,那是一种很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叹息声,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跟在她小脚后面,回头。
隐约中,我还有听到她阴冷的笑声从柴火堆里飘过来,融化在空气里。
我没有费力去猜牌位上的名字到底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表姐常常会有异样的行动,包括她的眼睛所蕴涵的深意,或者寒意,我更是无心理会奶奶,爷爷和表姐之间的个人恩怨,我没有探测这些行为的动机,我只想像猫一样无所事事,爱恨不分明,无谓对错。
我陪奶奶一直走,奶奶小脚却走得很快,无言语,亦无表情。
到了河塘那边,白色的芦苇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飘飘欲仙。河塘安静的躺着,做一个不韵世事的少年。这样的一副画是我弱小心灵的全部寄托,它像是某种媒介,引领我对美丑的判断,却不涉及对错,也无关于爱恨。
我觉得我是个不该出世的少年,守诅咒的模样。
奶奶没有对我说什么,我知道总有一天整个家族的秘密会向我渐次开启。我并不急于一时,我富有情趣的看着一幕幕悲喜剧,我还不是主角,可以抽身事外。
奶奶带着我继续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的旅行很枯燥,也有某种隐秘的美感。但是天气却像是变脸一样阴沉了下来,乌云翻滚。地面散发热烘烘的空气。
她还在继续走,奶奶是个固执的危险女人。
我连蹦带跳的跟在后面,心情愉悦,我喜欢走边缘的充满急迫感的路线。转了一个山腰,前景淹没,后景乍现,这是哪个村子,我并不认识。我们走在高处,远方的村落错落有致,逼真动人。在欲雨的景致中,有一股崩溃的气息。
雨没有下下来。
我们还是走了很久,走进了村子。奶奶熟洛的带着我千回百折,她似乎在避开人群,专走冷僻而无人的路。这个村子的屋檐很低,土墙,土瓦,茅草,紧而狭长的走道,像迷宫一样面目可憎。
一片矮而丑的树林终于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在树林边缘有一个同样矮而丑的房子。屋檐很低,破旧的门楣,落了色的红色对联,枯叶成堆。
风转着屋后的树林,浅吟低唱。
天空蓄满雨的音讯,欲哭无泪。落日的黄昏清冷,配上黑漆漆的树林,都不会给人美好的想象。我不想断送掉这样的想象,所以保持缄默。
而奶奶显然在门口犹豫着她下一步的行动,她背对着我,她背着手,她低着头,在我看来,像是某种葬礼的仪式。
最终她向屋子走了过去,走得异常的缓慢,不是她的风格。
门没有上锁,屋里是比屋外更壮烈的黑。光线纠结在一起依然不能照明屋里的角落。在门口踏过去,是不平整的路面,我依稀看到屋子的正面有一个案台,上面布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奶奶没有说话,但显然她轻车熟路。她直接,凭直觉或者经验从外屋绕开了各种各样的桌子,椅子,还有不规则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走进了厢房。这个过程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厢房有烛光,影影灼灼。越过奶奶的肩膀,我首先看见了一张床,占掉屋子一半的空间,床是黑色的,我找不到更确切的颜色,姑且叫黑,黑色的床单和棉絮,所以我几乎忽略掉了床上的人。
从床上发出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那是如何苍老的声音,绵长得像是狼吟。
奶奶像是已经知情,毫无反应,只是立在那里。而我看到了身后的自己,床的对面有一快很大的镜子。像是一面墙,它折射着黑暗的光,让屋里变得一团漆黑。我想象着我满是好奇的脸,炯炯的眼神,都是野心。
“你,还没有死呀!”奶奶说。
对方报以阴阴的短笑声。
“今天我来,只是想问你点事情!”奶奶说。
“哼呵,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可是我并不能告诉你。”对方同样有和我奶奶一样坚韧的态度。奶奶今天遇到敌手。
“这个小孩是谁?”她突然把话题转向我。而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得见她的声音幽幽传来。
“该不会是井杀的孩子吧,真是冤孽呀,你看他们长得多像呀!”她突然的笑了起来,这笑声让我想起了表姐。那短促而尖利的笑声刺激着我的耳膜,但并未刺激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一点都不害怕,即使出现那个白色的小孩。我为什么会想到那个白色的小孩。
当这个念头盘悬在我的心头时,我突然看到黑暗镜子里有那个白色的小孩,他吮着手指头,另一只手在朝我摇摆。
黑的镜子屋子,然而他异常的白,他蠕动着身子,像是要从镜子里爬出去。我惊恐的看向我身边,浑身战栗,心就像是被某种东西所剥蚀一样难受。在镜子里,他仿佛就在我身边。他还是在吮吸着一只手指,另一只手却不断的向我身体接近。
镜子里这个可怕的白色小孩几乎要接近我身体的影象。这个屋子里奶奶和睡在床上的她都仿佛从我视线里退了出去,她们摒住呼吸。
我突然想知道我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看向镜子里依然朝我摇晃的白色小孩。我并没有求助任何人,打从心地失去了这样的想法。他换了一个动作,他依然怪异的附下了身体,像猫一样爬, 在镜子深渊般漆黑的背景下,他缓缓悠悠用双手撑着地,一点点的爬。他昂着脸,嘴角下拉,眼角是漆黑的褶皱,白色的眼,没有头发。我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因为镜子里的我已经朝他挪动了一步,“我”甚至斜着肩膀,垂下手来,牵着那白色小孩的一只手,“我”朝我露出邪恶而怪诞的笑容。
我就那样立在远地,被一层深深的寒意所笼罩,我仿佛觉得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意识仿佛都在渐次远离。我已经死了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这般牵动我的心?
“他”和他就要从镜子里突围而出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眼前的影子一闪。奶奶挡到了我的前面,她大喝一声:“给我滚回去!”
“他”已经消失了,留下白色的小孩,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委屈般的站在那里,吮吸着手指头,眼睛里弥漫着幽幽的光。渐渐的,他慢慢隐去。
一股不知名的酸楚直冲上来,从奶奶那一声吼叫我就被悲伤所击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悲伤会这么势如破竹,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可以牵动我的心,或者恐惧,或者悲伤。
蓄着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我听到奶奶一声叹息,“看来事情已经无法避免了。我已经没有问你的必要了。”
奶奶转身就要外走,她并没有看我,她说:“木槿,我们回去吧!”声音弥散着轻柔和不可动摇的力量。
“你还会来找我的!”床上的人急切的说,仿佛要从床上站起来,“我都没有双腿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她已经歇斯底里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恨我吗?”
“你一个人应付不了的,你需要我的帮助呀!”
“姐姐,你怎么才肯原谅我,非要我死吗?”奶奶在门口顿了一下,毅然走了出去。
我的眼泪不可避免的流下来。
我从来都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他们像是神秘莫测的人物。他们是如何扔下我,为什么扔下我,我仿佛都不甚感兴趣,也没有探究他们的野心。我只是对我自己存在的价值抱有某种浓厚的误解,我甚至希望我能够在下一个瞬间死掉。我是个没有良心并略带邪恶的人,这样的性格好象与身具来,我总是张着好奇的大的眼睛接受眼前一切的迹象,迅速的把它消化掉,或者遗忘。
我知道我并不讨人喜欢,无论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或者之后,不和我玩的小伙伴我都有办法让他得到超过他理解力百倍以上的处罚,比如说死亡。我愉快并宽容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认为我是恶魔的儿子,并且拥有超越他的能力。表姐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奶奶也是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而已。
然而今天我为什么又哭了呢?为了那个白色的小孩,还是为了那个失去双腿的奶奶的妹妹,抑或者为了我自己?
他一定和我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发生了变化。是表姐和我一起去祠堂的时候开始的吗?还是看到表姐一身红衣咯咯直笑的早上?还是再见到这个白色小孩?或者很早命运的齿轮就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当那5个人死去的时候吗?
我并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却无情的改变了我的生活。这一点即使让他们下地狱,也无法渎回他们的罪。也许我就是为等待这一天而活,我说了我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孩。
在回来的路上,奶奶也没有对我做任何的解释,她和她的关系,以及她心中的秘密。我不开口,并不表示我没有思考,我厌恶思考,它总是把人放置到一条茫茫无所期的路上。我并不喜欢空洞的感觉,即使有时我空虚绝望得几近窒息。
天空的雨也没有落下来,似乎在期待着更糟糕的结局出现。
在临近村子边缘的时候,有一个30多岁的黑瘦的人表情复杂的在我奶奶耳边耳语了几句,奶奶在我前面,由此我看不清楚她的脸。那个男人抬起手,往祠堂方向一指,奶奶也顺势看过去,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然后错身离开。
奶奶放慢了脚步,但并非心事重重的犹豫、忧郁。在一个下坡的路上,我老远的看到一群人推着一个象囚牢一样的木笼子向村边的山头走去。我冲过奶奶的身边,跑到了前面,我又收到了被夸大的好奇心的牵引,抱着一种惴惴不安的激烈跳动的情绪。我甚至想即刻冲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长条人像冰冷的蛇一样蜿蜒爬行。中间的囚笼是蛇吞噬的未被消化的食物。
我起步小跑,就被奶奶喝住:“木槿,不许去!”奶奶露出寂寞而略带威胁的表情,但是腔调却绝对的不可动摇。显然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对她而言,像是有过排演一样事无巨细。一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我不记得我以前是不是乖孩子,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如果要分析我的感情,我总是觉得我有一个可以涨破我身体的灵魂。
靠近后,我带着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和急促的呼吸,抬眼,视线的中心紧紧被囚笼中的人所吸引。
那是表姐,她怆然不知所措,像是受惊过度的惊弓之鸟,她不仅失去了天空,甚至失去了判断的翅膀。她的头从木笼子之间的一个大窟窿里升出来,而手脚在木笼里被铁索套牢。她并没有挣扎,只是目光四溢,在人群里穿梭。她还没有看到我,而我报着欣赏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一幕。
人群里没有过多的声音,有一种不太舒适的温度。人群还在继续前面,而我由于站的角度很特别,地势高出人群,所以我得以完整而旁观者的身份目睹,我不可以正确的形容此刻我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