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花的尸体





  “我对家父的憎恨从那时起消失了,因为对象的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间。家父变成只提供我学费和零用钱的一种工具,因此,他死了之后,最受困扰的人是我。”
  听对方叙述之间,城户恢复冷静。他心想:这男人对世间的观念已经扭曲了,不过其心灵深处或许超乎寻常的单纯也未可知,因此其意见有一听的价值!
  “柿本先生骤死后,除了你,其他人都很高兴的原因何在?”
  “因为大家都恨他,尤其以美雪为最!另外,还包括富士山食品公司的大部分高级干部。家父对任何行动都以自己的尺度来决定,是彻底的自我主义者,只要觉得逆耳的话,他完全听不进去,至于能赚钱之事,即使杀死一个人也会去做。即使在女人方面,没有能持续三年的,而是轮流不断的找寻年轻女人,只要腻了就毫不在乎的抛弃。像美雪,早就已经视同外人了。不过,美雪她并不在乎这个,她图的只是坐稳妻子的宝座。”
  “你怎么知道?”
  “家父亲口对我说的。当然,他也可能是多少顾及到我的感觉才这样说的,不过依他多年的做法,应该是不会有错了。所以,美雪她一方面会在外面适度的找男人玩,一方面则尽量攒钱。”
  “美雪她寻欢作乐的对象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曾两次见到她和某著名的职棒球员在银座逛。”
  “和令尊以前的秘书人见十郎呢?”
  “我想应该也会有关系吧!不过我并未亲眼目睹。”
  “命案当夜你去找令尊,是什么时刻?有什么事?”
  “约莫是快十一时吧!我是去向他拿钱的。”
  “大门是否锁上?”
  “我是从旁边的侧门进入,门当然没锁。玄关的格子门半开,我默默进入西式客厅,因为灯亮着,我认为家父在那里。家父俯卧在沙发上,一见即知被人杀害。我屏息盯视着他的脸良久,一瞬,仿佛是观看戏剧的一幕场景,实在难以将他和死亡联想在一起。
  “听到我的脚步声,老婆婆也进来了。这时,我才自觉事态严重。老婆婆叫嚷着想跑到家父身旁,我推开她,叫她打电话报警。我并不是为了保持命案现场才推开老婆婆,而是因家父死后的那张脸孔太丑陋了,我不希望让老婆婆碰触肮脏之物。
  “老婆婆用颤抖的手拨电话号码,打通之后,我就拿起话筒,说明发生命案的情形。”
  “在警方人员赶抵之后,你都在现场?”
  “老婆婆吓得蹲在地上,我的双腿也好像被牢牢钉住一般,关节都无法弯曲,在那几分钟之间,只是一直瞪着家父的脸。”
  “你记得尸体四周散落着菊花和石蒜花吗?”
  “记得,一朵白菊花放在尸体的臀上。对于被多数人憎恨而死亡的家父来说,这是极尽讽刺的能事了。不过,有石蒜花陪衬,我觉得又很适合家父的尸体。少年时代,我从江户川的堤防摘石蒜花回家时,家父曾经大骂我一顿,额头青筋暴跳,怒叫说‘带那种不祥的花回来干么,快丢掉!’我一面凝视着散落的花,边想起被家父骂之事。”
  “你好像住在东京,是怎么回真间的家呢?”
  “我在麻布三河台租了一间房间住。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在银座的酒吧喝酒,身上的钱全花光了。我就从酒吧打电话给家父,他要我尽快赶回家,所以我知道美雪不在家,因为我向他伸手要钱时,家父唯有当美雪不在家时才会给我。我搭地下铁至上野,换搭京成线至国府台车站。”
  “在你抵达玄关以前,未见到有人从家中走出?”
  “没有。不过,在真间川河岸时见到有男人沿公车道路走向对岸,位置约莫在新根本桥。虽然隔太远看不清楚,不过那男人正好在消防队的防火了望台之红灯照射下,我忽然发现似乎是人见十郎。我想大声喊‘人见’,但男人却开始往前跑,所以也就放弃了。”
  “为什么认为是人见十郎?”
  “总觉得低头急行的男人之侧脸似曾相识,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眼睛,身穿西装,看衬衫衣领似是白色。我认为是人见没错!
  “男人在公车道路右转。但如果是人见,要回东京的话,应该左转至国府台车站,既然男人右转,我转念一想,也许不是人见也未可知。”
  城户的神情一紧。如果是人见十郎,则命案当夜的访客又多增加一人了。离职秘书人见的出现具有重大意义,再加上会计经理中野,这些登场人物之间似有一层看不见的关联。
  富美夫开始抽烟,朝向城户吐烟圈。
  “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说着,城户叫雨宫书记官倒茶。
  富美夫端起缺角的茶杯,一口气将茶暍光。城户边在脑海里想象着犯罪情景,边凝视着富美夫。他脸上反抗检察官的表情早已消失,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一向认为检察官是塑造罪犯的专家,但,城户先生好像有些不一样。”
  “不,我也是个平凡的检察官,一心一意想出人头地,希望能调到东京当检察官,也想娶妻生子。”
  “感觉上你并没有背负着权力压力。”
  “当了检察官,或多或少总会养成否定人性的习惯,因为脑子里想的只是构成犯罪的重要条件。在这桩命案中,也有人犯了杀人罪,线索是命案现场和与被害者有关的人际关系,而我企图由其中掌握行为者和其行为,但,那无法像雷达那样准确,不仅如此,还极端的不确定。所以仔细想想,检察官的工作还算很有意思。”
  “我所说的话里有值得当线索的吗?”
  “现在的我等于坠入五里雾中。我年轻,又缺乏经验,只好耐心地发掘事实,再一一累积分析、判断。”
  “我也有好几次结婚的机会。人嘛!到了二十八岁,谁都会想要找个老婆,但是在重要关头却硬是下不了决心,也许是见过像美雪那样的恶女人之故吧!”
  “她是恶女人?”
  “笑里藏刀!家父之所以不敢离婚,应该是为了她太可怕。”
  “这我就无法了解了。柿本高信似是相当厉害的人物,两人之间又没子女,只要想离婚,随时都可以,结果却形同陌路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好几年,原因何在?”
  “别谈这个了,除非已死之人开口,否则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遗产方面如何?”
  “公司的顾问律师调查过,可能有两亿圆左右。依律师所说,美雪有三分之一,我有三分之二的继承权,但,得到那么多钱,我也不知如何运用,更不知如何去保有。”
  “反正有总比没有好。你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说好听点是剧团的剧本作家,却从未写出过像样的剧本。不过,我还是怀着梦想。”
  4
  富美夫离开后约一小时,津田送来富士山食品股份公司会计经理中野亘的调查报告。
  “检察官先生,嫌犯似乎是人见十郎。”
  “为什么?”
  “十八日晚上快十一时左右,中野在国府台车站见到他搭上电车的背影。”津田脸上浮现喜色。
  “只凭这样不能断定人见是凶手。第一,不知道他必须杀害柿本的动机:第二,不确定人见当晚是否至柿本宅邸。若论可疑者,柿本美雪和片冈绫子都有问题,即使是富美夫,也不能排除于调查名单外。”
  “话是这样没错。但,依跟踪的刑事们之报告,目前街无可疑之点。不过,柿本的公司内部问题似有深入研究的余地。”
  “所谓的内部问题是?”
  “那家公司从约莫一年前就分为董事长派和总经理派互争势力。总经理名叫黑川武之,在进公司之前是TY银行的业务副总,是银行派他前来的。TY银行融资七亿圆给富士山公司,由于是长期贷款,为了能确保回收,特别派重要干部前往坐镇。”
  “这么说,黑川设法想让柿本失足?”
  “公司内的势力是四比六,对柿本不利,但是在股东大会里,董事长派占压倒性的多数。”
  “此一争权夺势和命案有关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须藤股长说要深入追查。检察官先生,请你亲自讯问中野。他是公司元老,对任何事都了解得很清楚,但是对公司里的权力之争并未明说,是相当谨慎的人物。”
  “我想公司内争和命案应无关系,而是以柿本美雪为轴发展出的情感纠纷引发杀人事件。”
  “如果加上遗产的继承问题,已有足够动机。”
  “我也知道凭概念侦查案件有危险,但我们若无目标,调查不可能有所进展。我一直觉得柿本美雪非常可疑,你的感觉呢?”
  “我们的感觉常常会出错!最近的罪犯相当会算计。我见到命案现场时,认为凶手是年轻人,没有复杂的背景,是很单纯的命案,因为凶器是现场本来存在之物,又采用殴击这种非智能的犯罪手法,亦即是由于一时的感情激动而产生杀意;或是并无杀意,却很自然的拿起花瓶殴击被害者。如果是因公司内部对立,或争夺财产等和金钱有关的杀人,应该会更有计划性……”
  “你的判断力确实敏锐。”
  “但,我们股长和我的看法不同。他说杀人方法的单纯只是故意要掩人耳目,凶手很了解警方的调查过程,才刻意采用单纯的方法,事实上命案的内情复杂,必须毫不急躁的深入追查……”
  “坦白说,我认为这两种看法都正确,才会困惑不已。”
  “如果查出真凶,我们该好好喝几杯。”说完,津田匆匆离开了。
  城户目送着对方背影。衬衫外的褐色西装背部渗出汗湿,由此,城户似能体会出有五个子女的生活之苦!
  城户曾多次拜访位于真间小学后的津田家。那里有两栋长约十八公尺的简陋住家,津田以每月三千五百圆租下其中一栋。由小学一年级至高校二年级的五个孩于都穿着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妻子穿旧工作服,白色布料都已泛黑了,而且,津田已不可能再往上爬,永远只是巡官。一想及此,城户黯然了,他曾经想过,不管自己以后爬至何种地位,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像津田这样的警官吧!
  城户开始赞须藤副探长制作的中野亘之供述调查报告。供述内容他已能预料,但,九月十八日夜间十一时许见到人见十郎在国府台车站搭上开往东京的电车之记载,仍让他心情一动。
  假定这是事实,就有两个人目击人见了。被见到之男人真的是人见吗?假定是人见,则在命案的出场人物中,他的嫌疑仅次于柿本美雪,也可以认为董事长的离职秘书和续弦之妻通奸杀人。但,城户想尽办法打消这种判断,因为,概念式的调查很可能招致失败!
  收发职员通知说中野亘出面应讯。
  城户吩咐让对方进来,然后搁下调查报告。
  “我是中野亘。”脸孔瘦削、颧骨突出的男人弯腰进入,说。
  城户盯视对方脸孔。看起来有点狡桧。
  中野偷偷瞥了城户一眼,坐下。
  “九月十八日夜间,你去过柿本董事长的宅邸?”
  “是的。”
  “有什么事?”
  “讨论会计方面的……”
  “必须深夜前往的理由是?”
  “董事长白天很忙,没办法仔细讨论。”
  “是会计方面很急迫之事?”
  “是的。”中野说着,避开城户的视线。
  城户认为大概是不正当的做账伎俩吧!
  “如果不能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检察处并不想追究贵公司账目之类的事。现在我要追查的是杀害柿本董事长的凶手,为此有必要知道和贵董事长有关联的一切问题。就算在会计方面有非法行为,也不见得和罪案有直接关联,你只要提供能当作参考的部分即可。”
  “没有。”
  “哦?好,那么今天不谈会计方面的事。不过,你十八日夜间为什么事去见柿本?”
  “公司收到的一张支票有可能遭退票,所以有必要决定紧急对策。”
  “你常至董事长宅邸?”
  “是的,有事时就会去拜访。”
  “只是一张支票遭退票就那样严重?”
  “还讨论筹措资金的问题。”
  城户觉得对方在说谎。在检察官面前,并不是任何人皆会说谎,但,有很多人尽量不说出和事件无关之事以避免麻烦:当然,有时候也会积极的做虚伪证言。对于其真伪,通常可以看其眼神来断定,因为可能窥出对方内心的动摇。
  中野既然未据实说明,很可能是无法公开的会计方面之作伪。
  “你去见董事长的时间是?”
  “九时过后。”
  “在什么地方谈话?”
  “客厅沙发……”
  “离开的时间呢?”
  “十时过后。”
  “直接前往国府台车站?”
  “在京成电车轨道南侧的?‘高砂’小酒馆喝了一杯酒后才去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