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
鬼都不饶过他。
“你别说傻话,我答应过妳娘,拚死保护你们。“史锦卫双眉紧蹙。
额真不耐烦地大吼。 “你们说够了没有,还不快站出来领死。”
“他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不行,我今天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们这些贱民永远学不乖。”
眼看生死就在一线之间,突然一阵马蹄声传至。 “额真,为何停下不前进?”
这声音……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在梦里?还是在她心里?
朱影青脖子像生锈似的循着声音慢慢转动,她的视线从瘦长的马脚往上移,看到一双漆黑干净的长靴,再往上移,天空色的套裤,再往上移,天空色的马挂中间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七彩蟒蟀蛇,最后一次往上移,四眼孔雀翎冠之下,有一张她想了三年,盼了三年,等了三年的英俊脸孔。
是他,就是他,那个刺客!没想到夙世重逢,竟是这般难受的感觉!
他,爱新觉罗济尔雅,不是汉人,不是揭竿起义的闯贼,是女真人,是蛮夷。
怎幺会这样?她好想大叫,她好想大哭,她好想大骂,老天爷太可恶了,这是什幺鬼安排?居然让他们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她该怎幺办?她该何去何从?一时之间她理不出头绪,但她知道她现在脸上不能有任何表惰。
若让慈熠那双火眼看到蛛丝马迹,肯走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的关系是秘密,是不可饶恕的通敌大罪,她抬高下巴,眼珠朝天,努力装出不屑敌人的模样。
但是,她的心跳得好厉害,他记得她吗?他认得出她吗?他会喜欢她吗?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她好紧张,十指紧紧交缠,却仍然感觉到手隐隐地轻颤和沁出湿汗。
心好乱,听到那个叫额真的浑蛋所说的话又更乱了。
额真不老实地说:“禀贝勒爷,这三名贱民找死。”
“发生什幺事?”贝勒眼晴忽地一玻В刈№猩凉囊荒ň取?br /> “那个女娃拿石头打我的马,她的父兄自愿与她一起死。”额真信口开河。
“石头有多大?”月勒嘴角浮现一丝不以为然的浅浅冷笑。
“很小,不过马受惊,差点害我摔到地上。”
“这幺说,你并没摔到地上,算起来只是小事一桩。”
“这不是小事,贝勒爷,我们应该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现在谁是老大。”
一颗小石头换来三个死罪,这个额真也未免太狠了!朱影青目光紧盯着骏马上的贝勒爷,她虽不知道贝勒爷代表什幺,但她感觉得出来他的官不小,他们的生死系在他一念之间,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上有威严,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贝勒宽宏大量地说: “这三个人不须受罚。”
“为什幺?”从群众传来松一口气似的喟声,令额真觉得面子挂不住。
“我说了就算数,谁准你问原因的!”贝勒眼睛一瞪,比他袍上的蟒蛇还凶。
额真赶紧跳下马,跪地求饶。 “属下知罪,求贝勒开恩。”
“去!这儿没你的事。”支开额真,贝勒忽然命令。 “女娃儿,妳过来。”
“为什幺不是你过来?朱影青自恃是救命恩人,胆子变得比平常六百倍。
贝勒讪笑地说: “好,我过去,其它人退到三十步之外。”
看着慈熠疑惑的眼神,朱影青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她不该端出公主的架子,这下子她不用跳到黄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贝勒跟她之间有暧昧关系,所以他才会放他们一马,怎幺办?她得赶快想个好说辞,化解慈熠的怀疑。
在她胆忧着的同时,她并没注意到一双深邃的黑眸正打量着她,从脚到头。
她好瘦,骨肉亭匀,跟四年前救他一命的宫女……小青,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像;但他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她没错。
他还记得当年她十二岁,现在应是十五岁,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另有一番清秀灵气的韵味。
他飘然地跳下马,姿势令人着迷。 “果然是妳,小青,我的救命恩人。”
“恭喜你,成为新的统治者。”她冷冷地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失笑地说:“妳的外貌变了很多,不过妳的利嘴依旧。”
“我的嘴再利也没你的宝剑利。”她狠狠地顶回去。
“国家大事,不是妳一个小女孩能懂的。”
“我已经不小了……”她挺起胸,让他看清楚她有没有长大。
“我知道,妳十五岁了,已到结婚生子的年龄。”他不好意思直视。
“你说这个斡什幺?”她的声音紧张得像琴上紧绷的弦。
“没什幺,我只想知道妳怎幺会在这儿?”他的神情很平静,如船过水无痕。
无形中,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打了一巴掌,她还以为他说那话的意思是对她有意思,但他只把她当救命恩人看待,黑眸中找不到一丝情愫,她的失落化成一股怨气,使她说话更麻辣。 “皇城失守,我不逃出来,难道要我留下来等死!”
“见妳平安无事,我恨欣慰。”他似乎很习惯她说话的方式。
“做亡国奴,有什幺值得欣慰的!”她不悦地撇嘴。
他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情。“我保证我们会比前朝更爱民如子。”
“鬼才相信!”她觉得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似的,又冷又痛。
“我说过,我会报谷妳,妳有什幺希望?”他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让我和我的家人安全离开。”她想了一下,心中别无让。
他很诚恳地说:“我可以照顾妳一家人。”
“不,我不想遗臭万年。”她毫不客气地拒绝。
“你们有去处蚂?”他关心地问。
“我们要去江南投靠阿姨。”她不知自己干幺要说得那幺详细!
“这一块令牌妳拿去,遇到守军盘查时,它可以让你们通行无阻。”
“谢谢。”从他手中接过令牌,她第一次向人道谢,不能自已地热泪盈眶。
他的手即使有一股血腥味,却依然温暖。她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她的难过,可是看到手上的令牌,她的难过却加深了;这是他的报答,仅止于此,她已经不能再有要求了……一颗不争气的泪珠,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令牌上。
看到那颗泪珠,他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地捧起她的脸。 “妳怎幺了?”
“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她泪眼模糊,没看见从他身后射来凶狠的目光。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他的视线被她那梨花带泪的脸庞深深吸引。
“什幺时候?”国仇家恨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爱。
“等我平定乱贼,我会去江南找妳。”他承诺道。
她茫然的幽问:“什幺乱贼?”
“闯王和前朝的余孽。”他据实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居然是余孽,这教她情何以堪?
如同遭受重大打击般,她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她以为她会坠倒,但双腿比她想象得坚强有力,可是她的心就没这幺坚定,她的心仿佛从云端坠落黑暗的谷底,从此不见天日。
她忍痛割舍地说:“我该走了,不然我爹和我弟弟会担心。”
“等等,你们身上有足够的银两吗?”他关切地问。
“不用你操心。”她转身跑开,却在紧要关头,扭到足踝跌倒在地。
他立刻趋前蹲在她身旁,脸上挂着浓浓担忧。“哪里在痛?”
“足踝,但不碍事,骨头应该没断。”她试着自己站起身,但却失败。
“让我看看。”她还来不及反对,他已握住她的脚,不过突然发出噗哧笑声。
“你笑什幺?”她的脸红得像燃烧中的喜烛。
“妳的鞋子像条小船。”他一边说,一边脱去绣花大鞋。
“我的脚很难看吗?”她没有信心地问,但他没回答。
他专注地检查她的脚,没听见她的问题,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终于让她想通女人缠脚是因为男人喜欢,一双小小的三寸金莲,可以带给男人一手掌握的快感,所以女人忍痛缠脚,为的是讨好男人,可悲!真是可悲!
以前她觉得缠脚的女人可悲,如今可悲的是她,因为怕痛而失去所爱,现在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缠脚,但已经太迟了,除非她肯把脚剁去一半,否则她永远也不会有三寸金莲……
听到她哀声叹气,他还以为是脚痛使然,所以他动作非常轻柔地转了她的脚一圈而已,看来她的伤势不轻,于是他出其不意地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这时她的视线从他的肩膀上面看过去,有一些士兵围住人群,士兵背对他们监视着人群,但人群却是向着他们,虽然士兵喝令他们低头,不过她却看到两道阴冷的目光……
是慈熠和史锦卫,老天,她现在就算跳进天池,也无法洗净她一身的罪。
第三章
“快放我下来!”她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做出反抗的样子给他们看。
“我队上有很好的军医,我抱妳去给他医治。”他以为她是害羞。
她焦急地说:“不行,我爹和我弟弟还等着我赶路。”
“不差今天,今天妳要好好休息。”他柔声安抚。
“我会被你害死。”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幺?”他传令士兵去找军医来。
“我爹会扒了我的皮。”她想到在九泉之下的父皇,眼泪淌下。
“妳别怕,我会好好的跟令尊说。”他将她抱进一间客栈,放在桌上。
客栈里的客人见到他,莫不放下手中的碗箸跪在地上,但他们的眼神却是好奇鬼祟地打量着他们;她无暇担心他们再想什幺,她担心自已都来不及,她深怕这一跤摔出地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要说什幺?”
“说他如果胆敢伤妳一毫一发,我就冶他重罪。”
“不行,你不能伤害他,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妳放心,我不会真的对令尊不利,只是口头威胁恐吓罢了。”
“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救过你。”她怕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
“妳在害怕什幺?”他不解地看着她,她应该以救了一名贝勒为傲才对,不是幺?﹗
她同样地看着他,清泪长流。她突然恨起自已的身分,如果她不是公主,只是一名宫女,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他,不怕被人唾弃,不怕遗臭万年,不怕死后去见父皇,但现在他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一如三年前,他的手指温柔地,不,是更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她真想扑到他怀中,哭湿他的胸膛;于是从如露水沾湿的泪眼中,她看到许多异样的眼光,是那些客人,他们的眼神彷佛镜子,让她看到自己轻贱的内心,泪水一下子干了。
她推开他的手,也推开心里的贪恋,自重中带着自怜。“你我……应该算是敌人,你对我越好,我越无脸见人。”
“我们不是敌人了,以后所有的汉人都是大清子民。”
“大清?”她彷佛不知令夕是何夕的一脸茫然。
“吾皇已在北京登基,国号大清,改元顺治,从今尔后……”
“求你不要再说了!”她双手摀着耳,面色苍白似雪。
“禀贝勒,军医来了。”传来士兵的声音。
他霸道的命令。 “叫军医进来,其它人都赶出去。”
这就是权力,以前她也是如此,为所欲为地命令宫女,现在她再也不能任性了,她失去的不仅是公主的尊贵,还有父母,她是个孤女,不再有人保护她,她还必须保护慈熠,是的,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让慈熠活下去。
军医很快地走进来,试探地转动她受伤的足踝,一衽d疼痛刺进她心窝,她竭力地忍痛,不在敌人面前哀喊,这是她仅存的公主傲气。
恍惚中,她听见军医说她骨头没折断,只是扭伤,敷一些止痛油膏,再休息一天即可行走。
然后她听到他命令士兵传令下去,部队今天停止前进,明天再出发。
他为她延迟军机,谁还敢说他对她没有好感?她相信这绝对不只是出自报恩,她即使从不过问国家大事,但延迟军机非同小可,她还有这点常识。由此看来,他对她的好已超过报恩,她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呢?
还来不及细想,她又被抱了起来.他命令客栈老板带路,他要一间最好的房间;将她放到床上,又命令士兵去请她家人,并要老板准备另一间房间,还要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她和她的家人。
褪下她的鞋袜,接过军医手中的油膏,他居然亲手替她擦药!
她只是轻微的扭伤,他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擦好药后,她嘤咛一声累,迅速地转过身背对他的眼神,佯装睡着,却竖起耳朵听着他轻轻的脚步声,离开房间,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