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典心)






  外头的客人仍旧不少,只是气氛比起先前,多了几分古怪。

  客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小了许多,从先前的高谈阔论,变成交头接耳,视线全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没了黑纱笠帽遮掩,夏侯寅戴的眼罩、脸上的疤痕,以及那双骨节扭曲的手,都引来旁人的注目。

  人们回避着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偷偷的打量,有的目光带着同情,有的目光则是充满厌恶。坐在隔壁桌的客人,甚至连忙起身,有的换了张桌子,有的则是干脆直接结帐走人。

  夏侯寅不动如山,静静坐在那里,对周遭视若无睹,反倒是画眉,瞧着那些指指点点、听着那些窃窃私语,竟觉得胸口闷闷的疼着。

  曾经,旁人对他的注目,是因为他的俊朗。

  如今,旁人对他的注目,却是因为他的伤残。

  画眉看得难受,努力硬起心肠,不去理会那阵心疼。她端着甜粥与芝麻炸饼,走到了桌边,搁在夏侯燕面前。

  「哇!」小女孩欢呼一声,伸出小手,拿起还热烫的饼,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那些香酥的饼屑与芝麻,沾了她满手,有些还落在绢丝衣裳上。

  「吃慢些,小心烫。」

  她柔声叮嘱着,伸出手来,拍掉那些饼屑。

  「那我呢?」他开口问道,注视她的目光,温柔得像是那年那月,他们在梅园院落的蝴蝶厅里,他为她挑选珍珠的那个清晨。

  「我只备了燕儿的分,风爷倘若饿了,就请别人招呼您吧!」她克制着,不被他眼里的柔情动摇,维持淡漠的表情,抛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回柜台。

  她才刚踏进柜台,门口就走进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手里捧着一盅熬好的药,才见着画眉,连话都还没说,就先微微红了脸。

  「柳夫人,」他走到柜台前,鼓起勇气唤道。「我今早起来,替妳熬了一盅药,可助益产前,养身护胎。」

  画眉露出笑容,接过那盅药。

  「刘大夫,您太客气了,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她柔声说着,数月以来,早已习惯,这个青年生涩却又真诚的示好。

  「呃,一点都不麻烦、不麻烦的……」那张俊秀的脸庞,像是吃了一盘辣椒般胀红。

  收了一盅药,她也不忘回礼,笑着问道:「您吃过饭了吗?」她走出柜台,恰巧瞧见有张空桌,便招呼着他坐下。「来,请这边坐,今日的水芹正鲜,我做了道凉菜,刘大夫正好来尝尝。」她正想转身,却听见他开了口。

  「柳、柳夫人……画……」他画了几字,还画不出口,只得红着脸问:「我可以唤妳画眉吗?」

  她微微一愣。

  始终在角落注视着画眉的黑眸,听见这句话,蓦地一玻А?br />
  刘大夫深吸几口气,鼓起勇气,说出在心里压了几个月,此时才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一个人扶养孩子,总是辛苦。如果我……如果妳……」话才说到一半,他的就咬着牙,连发根都红了。

  只是,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任谁也听得出他的意思。

  画眉有些错愕,没有想到,这斯文的大夫,竟会选在此刻,在大庭广众下对她表露心迹。

  她更没想到,会让夏侯寅撞见这一幕。

  八年的夫妻,让她即使没有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虽没开口,却清晰而骇人的怒气。

  她连忙开口,想阻止这青年再说下去。

  「刘大夫——」

  「请让我先说完。」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坚持的说道。

  身后的视线,如剑一般锐利。她实在担心,真让这青年说完,只怕他就会当场没命。

  「您先歇歇,我去替您泡壶茶。」画眉说得婉转,想借机拉开话题。

  对于这个青年,她虽然无心,但也绝非没有好感,只是那种感情,就像对待家人般,虽无法更近一步,但也不忍心见他下不了台。

  但是,他却迟钝得很,甚至还鼓起勇气,握住了画眉的手。

  喀!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她不由得一颤,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夏侯寅徒手捏碎了杯子。

  「不用了,我、我不渴。」青年深吸一口气,深情款款的望着画眉,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道凌厉的视线,如兽般紧盯着他,仿佛就要扑来,将他活活撕开。

  「画……画眉,我我我……」他结结巴巴,俊脸胀得通红,终于鼓起了勇气,将话问了出来。「我今天来是为了问妳,是否愿意考虑跟我成亲。」

  她可以感觉得到,身后那桌的男人,几乎要没了耐性。

  「刘大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挤出微笑,不愿意伤了这青年。「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考虑这些事情。」

  那张俊秀的脸上,先是出现失望,接着又燃起希望。「那,没关系,我愿意等!」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就算等得再久,也不会有结果。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是泥的工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表情焦急的大嚷大叫:「喂,刘大夫呢?我去他铺子找不到人,听人说他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青年匆匆应声,站起身来。「怎么了?」

  「葛家的墙塌了,有五、六个人都被压着,现场正一团乱呢!」工人叫嚷着,抓住大夫的手,就要往工地跑。「快点,别耽搁了,有几个昏了过去,你再不去就怕迟了!」

  救人如救火,身为大夫当然不敢耽搁。他起身走了两步,却还惦念着她,红着脸重复:「画眉,我可以等,我愿意等。」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那工人扯着,一路拉出大门,很快就不见人影。

  她愣在原地,握着被松开的手,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下一瞬间,男性的体温欺近,他的身影覆盖了她,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动作迅捷,快得让她无法挣扎,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在众目睽睽下,夏侯寅拉住她,就往里头走去。

  门帘晃动,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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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抓着她,头也不回,一路往里头走去。

  「夏——」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立刻住了口。凤城虽然远在天边,但这儿总还是在南国境内,想起贾家的权势,她还是改了口。「风爷,请您放尊重点!」

  夏侯寅却置若罔闻,仿佛她开口警告的是别人似的,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虽然不至于弄疼她,没有太过蛮横粗暴,但也强得让她无法挣脱。紧扣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骨节扭曲,与其说是人的指,其实更像兽的爪。


  虎爷的手脚,断的断、碎的碎。


  她心口抽紧,反抗的力量,瞬间都消失了。


  断的断。


  她注视着他的手。


  碎的碎。


  他究竟是遭遇到多么可怕的事?

  画眉望着那只手,任凭夏侯寅拉着,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直到两人走进位于餐馆后头,她用来算帐的小房间里。

  他径自关起了房门,才转过身来,黑眸凝望着她,闪烁得像是着了火。黑袍下的每吋肌肉,都像拉满的弓般紧绷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进发的危险力量。

  夏侯寅低下头,靠在她耳边,用那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吐出每个字。

  「只要他再碰妳一次,我就杀了他。」他的胸膛,因为愤怒而起伏着,握在门框上的双手,青筋浮起扭错,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门框。

  做了八年夫妻,她见识过他各种情绪,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控的模样。无论遇上任何事,他都能运筹帷幄,处处机关算尽,就连要刺伤她,逼得她死心离去,也是步步为营。

  他能够偷天换日,在贾家的监视下,仍转走了部分资产。

  他能够在监牢中,受尽严刑拷打,直到所有人离开。

  他能够再起炉灶,不到一年的时间,又化身为南方各城中的神秘富豪。

  这样一个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男人,却因为见到另一个男人对她示好,就气愤得近乎疯狂?

  画眉背抵着门,被困在他的目光下。她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他,用最平静的口吻问道:「你不是亲口说过,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兽般的低咆。

  那句话,粉碎了夏侯寅残余的理智。

  瞬间,他再也无法忍受,愤怒与饥渴,同时席卷了他。他猛地抱住她,收紧了怀抱,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寻着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住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重申对她的占有。

  热烈而激情的吻,几乎让画眉无法喘息。他吻着她,深入、直接、狂野,且充满了掠夺,挑弄她口内的柔嫩,直到她几乎娇吟出声。

  她的身体,比她的理智更早迎向他。

  小小的斗室里,只有墙上的窗,透入外头的日光。她从最初的僵硬,到逐渐软化,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如往昔一般,娇怯的回应他。

  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

  新婚、恩爱、八年的日子,他的珍宠、他的霸道、他的疼爱、他的温柔……

  他的欺骗。

  蓦地,软卧在他怀中的娇躯,再度僵硬起来。

  画眉睁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他激烈的热吻。她颤抖的双手,推拒着他的胸膛,妄想离开他的怀抱,却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离我远一点!」她绝望的喊着。

  他的声音比她更绝望。

  「我做不到。」

  「你先前不就轻易做到了?」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不得已的。」

  又是这句话!

  她不想再听,想把这句话当成他的借口,但是却不由自主的,每每都被撼动。

  温热的水雾,弥漫了眼前,她转开头去,小手胡乱推着,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再次落泪的模样。

  推拒之间,她的手无意勾着了他黑袍衣襟内,那个贴着心口的暗袋。一个被他的体温偎烫得暖暖的物件,在她挣扎时,被扯落了地。

  落在地上的,是个荷包。

  一个用红线绣着精致虎纹的荷包。

  眼前的那层泪,并没有影响她的视线,她错愕的望着那个荷包,甚至没有察觉,不知何时,夏侯寅已经放手,松开对她最亲密的囚牢。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蹲下身去,捡起那个荷包,重新放入怀中。

  「那是我的。」她认得那个荷包。「我把它扔了,我明明把它扔了。」离开凤城那日,是她亲手,将那个荷包扔进码头的碎冰里,也是她亲眼看着,这个荷包沉入冰冷的水中。

  他站起身来,先前的愤怒与霸道,几乎全数敛尽。

  「不,这是我的。」

  画眉脱口而出。「你的是黑色绣线,我的才是——」

  「它们是一对的,本来就该在一起。」

  「我把它扔了!扔进运河里了。」

  「我知道。」夏侯寅的声音,回荡在斗室内,苦涩得让她永难忘怀。「我去捡回来的。」

  她清楚记得,扔掉这个荷包时,是去年十二月。

  那时河水寒冻,河面都结了一层冰,若要捡回这个荷包,非得打碎冰面,泅水到冰冷刺骨的运河底搜寻,河底幽暗,水流飘忽不定,他是潜下了多少次,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找回被她扔了的荷包?

  他逼了她走,却又舍不得一个被她扔下的荷包。

  泪水盈眶,刺痛了她的眼。她紧紧闭上双眼,转开头去,无法再看着他。

  斗室里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像是他们两人曾在梅园院落里,那张温暖的床榻上,长发交缠着睡去时,度过的两千多个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她还是他的妻。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多眼泪、这么多伤痛。

  夏侯寅开了口,声调如昔,声音却嘶哑粗涩。

  「去年,中秋过后不久,我曾一夜未归。」他缓缓说道,选在这一刻,对她诉尽一切。「那时,我告诉妳,是夜里喝多了,留宿商家,忘了派人通知妳。」

  她清楚记得那一日。

  成亲长达八年,他在那一日,首度对她隐瞒了某件事。

  相隔了数个月,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愿意开口,告诉她真相。

  「其实,那晚我是去了窟牢。」夏侯寅徐声说道,平稳而缓慢的说出每句话。「从窟牢里,救走犯人的,就是我。」

  画眉屏住气息,震惊的转过头来,万万也想不到,当初犯下那件劫狱大案,惊动整座凤城的,竟会是她那时的枕边人。

  「早在妳我成亲前,我跟他就已相识,虽然两国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