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嗣没有哭,只是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放到脸上,紧紧握着。把其他内侍全部赶出殿外,独留下我。嗣在榻前跪了一整夜。我走近他,也跪在地上从身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冰凉,微微颤抖着。
  我闻到慕皇妃身上的血腥之气似乎有股淡淡的香味。似乎有哪里不对。我站起来,靠近皇妃的尸身,果然是有香气,虽然我的内力丧失,但是嗅觉还是极灵敏的。嗣察觉到我的异样,抬头看着我,悲伤尽现眼瞳中。
  我小声的说:“皇妃的血液似乎不对,我检查一下,可好?”
  嗣惊诧的点了点头。我走上前,轻轻打开王妃的嘴。舌尖尚余少量凝聚的血液。我用银针刮了一些出来,在鼻尖嗅了嗅,脸色大变,这果然是曼陀铃花粉的香气。这花粉香气很容易被人以为是殿内熏香混绕,而我又刚好曾种植过这曼陀铃花。是以能识别这个香味。曼陀铃花荆与花瓣、果实均是剧毒无比,中毒者立时死亡。但是花粉却是一种慢性的毒药,服食会使人慢慢降低免疫力,经过数年才会吐血身亡,很难被察觉。
  我看着拓拔嗣,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出这个事实。
  嗣的目光炯炯,脸色冰寒。看着我说:“我母妃的血有什么问题?如实告诉我。”
  我心痛的把曼陀铃花粉的发现告诉他,慕皇妃是因常年服食毒药才会身体衰弱,最终吐血而亡。只见他眼光一凌,满脸杀意毕现。手用力的挥过茶几,只见残木迸裂。
  拓拔嗣让我不要声张此事,他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为母妃报仇。
  于是宣了内侍进来为慕皇妃净体更衣。
  太子生母慕皇妃驾薨,京城举殇三日。皇上拓跋珪从郊外行宫回京主持慕皇妃入陵祭祀。我远远的看着这一代帝王,威武凌人,早年的征战生涯练就一身武人的体格。脸上未见哀恸,拓拔嗣的眉眼与皇上极相似,都是剑眉入鬓,目光犀利。只是拓拔嗣脸形似母亲,鼻梁却比父母的更为高挺。
  三日过后,太子忽然率领三百禁军包围了归虚殿。殿门关闭了三日三夜。听宫人说,那归虚殿隔数百尺都可闻凄厉哀号之声。每日均数具尸体抬出殿外,惨不忍睹。我听得心也揪得紧紧的,因为我一句话,归虚殿变成了血腥炼狱。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劝拓拔嗣停手。
  思来想去,我决定前往归虚殿。这夜,我来到殿门,只看禁军把殿外围得水泄不通。我谎称有紧急密报须亲手呈给太子。那十八禁尉是认得我的,便放了我进去。
  殿里四处围绕着血腥之气以及人在受刑时的惨厉呼号声。我走在漫无一人漆黑的长廊上,禁尉告诉我太子在皇妃的寝宫素芳阁,我径直朝素芳阁走去。这归虚殿我只来过两次,走了半晌总算看到素芳阁,却看到一行人也朝素芳阁走去,我隐在柱后,伸头探去,竟然是皇上来了素芳阁,只跟随了两名小太监,提着宫灯跟在后面。
  我已在素芳阁侧门边上,皇上既然走正门,我总不能跟着皇上进去吧,因此在侧门候着。这素芳阁内布幔层层,我候在外间,想等皇上离开后再进去。
  等了许久,忽的听到嗣大喝一声,然后听到兵器拔出之声,跟着是桌椅劈砍之声,我惊住了,难道,皇上与太子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又惊又惑,忙走进里间。
  布幔后,嗣正拿着随身佩剑挥砍,殿内一片狼藉。而皇上负手背立,透过窗棂看着月光,也不理会拓拔嗣在发狂施暴;我觉那背影竟是萧索。
  忽的拓拔嗣长剑指像皇上,颤声说道:“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要给母妃服食毒药?”
  我惊得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不可相信的看着那内殿的父子。是皇上给皇妃下的毒。为什么,我心里问出了嗣大吼的话语。
  皇上转过身来,面向嗣的剑间,缓缓说:“因为你是太子,朕将来要传位于你。这历代的规矩不能改。”皇上的声音镇定而又严厉。
  规矩?皇家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简直是骇人听闻。我不禁替嗣难过。
  “你母妃并非皇后,我拓拔氏不外传的规矩是太子登基,其生母非前皇后者必赐死。以绝外戚之患。后不可废,太子只能有一位母后。”
  皇上顿了顿又继续说:“此事你母妃也是知道的,她是担心你无法承受才求朕寻此慢性毒药。以求缓慢衰弱常年病体不治而亡。”
  当啷一声,拓拔嗣的长剑落到了地上。他似乎无法承受这个事实跪倒在地上。
  皇上似乎不忍看到拓拔嗣的悲痛。走上前握住嗣的肩膀却坚定的说:“嗣儿,成就帝业便是要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便是必须忍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卷黄娟递给拓拔嗣:“这是你母妃留给你的,本来是不需要给你看到。如今……我拓拔氏的子孙非软弱之辈。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皇上把黄娟放到拓拔嗣手里,转身走出了素芳阁。
  只看嗣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缓缓展开黄娟,这殿内的空气霎时凝结住了,嗣一动不动展着黄娟定格了许久许久。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只有嗣自己才能打开心里那道结,他一定不想我看到他的脆弱与无助。于是我慢慢退出了里屋,走出素芳阁。
  回去的路上,似乎心也像这十一月的冷风狠狠灌进来,让人无处躲藏,三天举殇已过,别的宫殿竟然是歌舞喧闹,灯火辉煌。这就是帝王之家吗?嗣竟然从小生长在这样没有人情冷暖的地方。他的心应该是多么的孤独寂寞啊。我抓紧自己的领口,却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额头上冰冰凉凉,沁入心扉。抬手摸了一下,下雪了。
  我扬起头,伸出双手。迎接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一直觉得,雪花是如此圣洁。干净的飘落尘世间。就来一场鹅毛大雪吧,粉饰这个污血横流的皇家御苑。既然心冷了,那就冷得更彻底一点。让我们经受最极致的痛彻心扉后能愈加坚强。风吹散了我的发,衣襟也飞扬起来。
  身后传来呼吸声,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拉住我的。我回头,是嗣。他也抬头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黑夜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在这漆黑的寒夜里,我们互相取暖。
  良久,我轻轻说道:“太冷了,我们回去吧。”拉起他的手往鑫元殿走去。
  回到雁南阁,坐在软榻上,嗣依旧呆呆看着窗外的雪花。我唤了人来在里屋多加几个暖炉,然后倒了杯热茶放到嗣的手上。冰冷的手掌握到温热的茶杯,他身子震了一下。接着拉我也坐下来,按着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就这样坐了一夜。窗外鹅毛大雪一直未停,明日定是一片银妆素裹
  “等过了母妃的头七,我送你回你爹爹身边吧。你不该住在这种地方,不该看到这样的肮脏。”
  我惊讶的抬头看着嗣,他知道我去了归虚殿?是啊,嗣的武功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偏厅呢。
  他接着说:“不要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然后又将我抱紧。

  流水落花归去(一)

  官道上,两匹快马飞奔着,一个黑袍锦衣男子,乌玉般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凌乱而魅惑。另一马上白衣毛领狐皮小袄的男子身形娇小,发头整齐的绾到头顶别起一个髻,露出白皙的小脸,一双乌黑灵活的大眼睛灵气流逸。那正是我容宝珞与送我回建康都城寻阿爹的拓拔嗣。
  嗣没有让十八禁尉跟随,独自送我前往南朝。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嗣允了我独自骑马。很久没有驾驭着马儿奔跑的感觉了。我虽内力全失,但是骑马似乎跟内力没有多大关系。一路上我也能跟紧嗣,这回他知道我的骑术不是胡诌的了。我颇为得意。
  我们路过建州,冀州,阭州。一路上看到北魏土地辽阔,农田肥沃。自然景观也是波澜壮阔。撤马在黄河岸边才觉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凌这样的自然界之力,实在是波澜壮阔。如今立在河边的我正是“千里寻归路;一苇乱平原。通波连马颊;迸水急龙门。 照日荣光净;惊风瑞浪翻。棹唱临风断;樵讴入昕喧。 岸迥秋霞落;潭深夕雾繁。谁堪逝川上;日暮不归魂。”
  四日后我们到达边城汝南郡,眼看天色已晚,找了间客栈住下,因为离嗣与阿爹定下的一个月之期还早,我总想起嗣说的话“我只想多留你一段时间”现在越接近南朝,我们相聚的时间就越少了。所以有默契的我们都不急着赶路。遇到风光大好就停下歇息。累了就寻客栈。一路上就走走玩玩。
  这,似乎就是从前一直想象的闯荡江湖了吧。时常在客栈茶馆都能看到腰别佩剑,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我总是兴奋的东张西望。嗣却老是冷着一张脸。应该是很不爽去到哪都有人打量他吧,唉,他那一身贵派之气就算把脸包起来也掩盖不住。更何况离开京城,他就大大方方的走在人前,也不戴他的遮脸帽了。
  次日,我们出了边关进入南朝宋的边境。这魏国与宋边关常年开战,但是近几年议和撤兵。北魏把战事拉到了北方的柔然国。而宋则全力抵制南昭。可是北魏与宋向来视同水火。待到北魏控制了柔然,必定矛头又会指向宋。拓拔嗣总是狂妄的与我说他一年就能踏平柔然。现下只是时机未到。我心里默想,战争,受苦的始终是无辜的百姓而已。
  进入南朝一路上水道湖泊多了起来。稻田里绿意泱泱,南朝几乎都是汉人的天下。北朝就是各族大融合了。嗣的祖先是鲜卑族人,但是母亲又是汉人,因此外族特征也不明显。
  渐渐深入了宋境,两日后我们来到了淮阳郡,已是越来越接近宋京了。我们下马走在郡城的大街上,嗣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我满脸通红的甩脱他:“两个男子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这拓拔嗣忽的凑到我眼前诡异的笑着说道:“这南朝男风盛行,路人也都施空见惯了。你可得入乡随俗才好。”说完又拉住我的手,甩也甩不开了。
  我疑惑的问他什么是男风。
  “就是男子与男子两情相悦。”
  我张大了嘴巴,瞪大眼睛。这……这也太荒谬了吧。我露出鄙夷的神情。
  嗣却满不在乎的说:“男子与男子两情相悦又有何不可?那些道德礼教都是放屁的鬼话。除了无法娶亲生子,其他又有何不可?”
  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番话可够离经叛道的。如在保守的民间,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去浸猪笼?想到拓拔嗣被浸猪笼的样子我笑出声来。
  嗣还以为我也赞同他的观点,一脸得意的看着我。
  进入广陵郡境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们不赶夜路。在一个小镇落脚,这广陵郡到建康都城只需半日路程。是南朝重要的鱼米之乡,资源丰富,江水润泽。
  可这小镇不大,入得镇来只看到路上行人稀少,有的也是埋头匆匆走路,路边积雪如新,干枯的树杈上偶尔飘落一片年里最后的一轮落叶,更显萧瑟。
  我们寻了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住下,这客栈有点像四合院的样子,四面两层楼的厢房,中间空出的四方八角大堂便是客人喝茶饮酒吃饭的地方。倒也休闲雅致。在后院马厩安顿好马匹后我们在大堂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看着天色估计夜里雪要下得大了,这客栈竟住了不少人,大堂几乎坐满了。人太多看来厨子忙不过来。我们也不着急,与伙计叫好菜以后慢悠悠的喝茶。嗣则让小二温了壶酒送来。
  这店应该是开了有些年月了,屋顶似有些残破,座椅发着常年擦拭而油亮的光泽,忽觉这气氛有些怪异,虽不少人边吃着东西边高谈阔论,也有围着一圈静静的眼观鼻、鼻观心的裘衫客。还有一个头戴着白纱的女子,把脸都盖住了,却拿着茶杯伸入纱内凑着嘴边饮了一口。虽说一般官家小姐出门都是有掩面的习俗,但也该有丫头家丁陪伴吧,她却是孤身一人。但看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倒也风姿卓越。
  我留意到很多人均是佩戴武器,我跟嗣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复杂的眼光打量我们。我知道他们看的只是嗣而已,我通常会被忽略为跟班小厮,懊恼打量自己这一身白袍狐皮小袄也很是名贵,不像书童小厮吧,嗣我行我素惯了,当别人是透明的,自顾饮酒。
  近旁一桌的几个布衫大汉高声与同伴吆喝牛饮着,忽的又有人拍桌高声嚷嚷到:“掌柜的,没下酒菜了。再不来我可要去拆了你的厨房。”“来啦来啦,客官稍后片刻,今日小店人多,包涵包涵。哈哈”
  又有人大嚷:“这鬼天冻死了,掌柜的赶紧去多加几盆火炉。”
  掌柜又乐呵呵忙开去了,人多生意好心情自然愉快。
  听到近旁一桌的大汉正高声大讲着武林秘史,如某某门派最近掌门人暴毙,弟子为了抢夺掌门之位打得天昏地暗的。又如某某镖局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