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宝珞缓慢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站在前面的人竟然便是淄衣,手里提着一盏纱灯,脸色惨白目光锐利的静静站在那里也不动。
  宝珞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反而咧嘴一笑,“我输了……”
  灯光蓦的闪了一下,宝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赌你会愿意跟着阿西过平静的生活,虽然你不喜欢他,可是……那是你脱离泥潭唯一的机会。”
  淄衣身形一晃,手中的纱灯跟着摇晃起来,密室内也随着灯光的晃动摇曳出诡异的光。“你知道?一切你都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给我的香囊与薰衣草、艾草会产生迷药的作用,我知道你来馨园的目的……”宝珞淡淡说着。
  “啪”一声,淄衣手中的纱灯掉落到地上,她只觉得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你既然都知道,为何不揭穿我?为何还相信我?”
  “我们之间情谊虽不深,乐由心生,我好像还是从乐中认识的你,有那样淡泊的心境,却又无可奈何的执念,你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本来发现香囊的时候我就打算永远都不会提起,你也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你与阿西回了馨园,我便知道你是另有所图,阿西……他与我青梅竹马,感情胜过亲兄妹,那时候我真的很犹豫,犹豫要毁掉他的幸福还是选择再次相信你会被他感动。”
  淄衣打断她的话,“发生这些事,你竟然还相信人性本善?你……太天真了,或者说是他们都把你保护得太好,见不到人世间险恶,见不到人心狡诈。”
  虽是嘲笑她的天真,可是眼前的人是如此的温暖宁静,洁净美好,简直和自己来自于两个世界,一直是在这样的纯白色光芒下自惭形秽的吧?怀着那样黑暗的一颗心。
  宝珞苦笑了一声,“是啊……我还是赌输了。”眼中纯净的光芒却让淄衣不敢逼视。
  地上的纱灯忽的燃烧了起来,火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暗室,亮得可以清晰看到淄衣嘴角的一丝血迹触目惊心,她在火光中摇晃着颓败的身躯,终是扑倒在地上。
  “淄衣,淄衣?你怎么了?”宝珞想爬过去,却无法移动身子半分,徒劳的伸出手。
  淄衣看着宝珞,灰败的脸被火光映得凄厉绝美,“宝珞,宝珞……对不起,我知道就算是忏悔了,我也是要入地狱的人啊。”
  “是他们……给你下毒了?为什么?”
  淄衣凄然一笑,“他们迟早也是不能容我,现在,我若是死了……他们就不能再胁迫我……我的弟弟,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就安全了。”
  “你有个弟弟?他们是利用他来威胁你的吗?”宝珞愤怒的紧握双手。
  “义父对我们有再生之恩,他,也是个可怜人。” 淄衣的声音越来越小。
  火光眼看就要将纱灯烧尽,随着最后一丝火光的泯灭,暗室中只余下一声“不要恨我……”如同一声叹息消失又复沉寂。
  夜幕时分,京城城墙高处,静静伫立着一袭修长的人影。
  雪虽停了,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吹得那人紫袍翻飞,风寒彻入骨,守城的士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城头上那人却只是凝望着寒夜沉沉,京城寥寥的人家灯火,尽收眼底。
  近身侍卫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容玥蓦然回过头来,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他打了个寒噤,收脚立在原处,风寒凛冽,直吹得人要麻木了一般。
  珞儿……你在哪里?当侍卫来报珞儿被掳走的那刻,他就没有平静下来过,虽然一直死死压抑着满腔汹涌翻腾的恨意,可是他不能乱了方寸,不能再等,就在明天了,明天……假如珞儿出现在战场上,他……情愿用自己去换得她的周全。
  双眼直直盯着远处那星微光,惟闻北风呜咽,吹着那城楼檐角所悬铜铃,在风中咣啷咣啷响着。他已立定主意,快速走下城楼,要排布明日那场最终对决了。
  景平元年三月初一
  御花园里,树木山石犹带残冬萧瑟,但阳光和暖,看似生了融融春意。
  武德殿外桃花如漫天霞光嫣红绚烂,转眼又是阳春三月,可是今年的冬似乎迟迟不肯离去,三月里还是冷风萧萧,宫人们缩着脖子尽职的守在殿外。
  殿内寂静如常,宫人却一丝也不敢怠慢,这内殿仿佛是军机要处,隔音极强,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里边就有人了,如无召唤,也只能守候在殿外忍受冷风吹袭。
  殿中内室,不甚大的内室,却是金碧辉煌,富丽无双,菱花槅扇,香烟飘渺,四处雕刻金龙和玺彩画,映得整个内室如金砖堆砌般华彩流溢,昭示帝王家非比寻常的华丽奢糜。
  新帝刘邑釜一身紫金龙纹大袍,高大的身形斜坐在鹅羽软垫上,一脸桀骜,不时朗声大笑。旁边是珠光宝气的梅太后与一身劲装革履的慕容破,三人围坐于柔软大红洋绉银狐毯上围炉烹茶,大乾坤方茶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气氛是少有的和乐。
  “母后这一招甚高,那丫头果真是四弟的软肋,如今在咱们手中,还怕他不乖乖就范?”少帝微眯着眼睛,嘴角一丝嘲讽。
  梅太后似笑非笑弯了一下抹着彤红蔻丹的唇,冬天畏冷的她将宽袖口拢了一下,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转脸向着慕容破说道:“这几日要禁军多紧着点,估摸他们定是以为人是藏在这宫里头了。”
  慕容破道了声“是”面色却有些许凝重,犹豫了片刻,说道:“那丫头是北朝未过门的皇太子妃,怕不怕将来迁怒我朝?”
  梅太后毫不在乎的冷笑一声,“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届时平定了给他们再送去十个八个公主的又何妨?”
  “禀太后,微臣猜测前些日与和珞公主闯入禁宫之人疑为魏国太子嗣,此人与微臣的部属在浑水河上曾有交过手,按相貌形容象是太子。”
  少帝听到此言腾的站了起来,“朕当日一发流星箭矢重伤于他,如若死不去岂不是遗留祸端?”
  “皇儿稍安勿躁,就算他是太子嗣,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闯入皇宫受伤又有何理由发兵南犯呢?如今且先解决了这宫外围堵大军为上策,其他事端以后再善后均未晚。”
  少帝听得太后这一番话亦觉不无道理,便又安心盘膝坐下来。此时室外隐隐传来宦官传报贤王求见,此贤王便是二皇子刘邑峒,贤王府邸本是立于皇宫外,天玑军破城之日便携了家眷跟随着进了宫。
  少帝神色略为迟疑,这二皇弟平日里唯唯诺诺,若无召唤甚少前来求见,不知所来何事?
  梅太后却是微微一笑道:“瞧我这记性……峒儿每日里均是这个时辰来给本宫请安,如今在皇上这儿说得和睦,便是忘了。那孩子莽直,定是寻了来。”她环视了一眼少帝与慕容破,又笑道:“也难得一家子聚一聚,宣了他进来吧。”
  少帝眉梢一闪而过的冷寒,极是不满母后将慕容破也归纳入一家子来。
  贤王进得内室,似甚为拘谨,给少帝与太后行过大礼后呐呐开口说道:“儿臣适才前去傲梅宫给母后请安,得知母后在武德殿,便想着也许久未拜见皇兄,所以不请自来,还望皇兄莫要怪罪。”说着身子伏地又行礼。
  少帝朗声一笑,“皇弟不必多礼,难得母后今日精神好,朕便邀了一同品茗,如今皇弟来得甚好,便一同坐下尝尝这点心,说是今冬腊梅膏酿制的呢,吃吃看有何不同?”
  贤王谢过少帝亦围案坐了下来又说道:“适逢臣弟拿了些陈制南中茶子砖给母后,不如也请皇兄与慕容将军也试试吧。”说罢恭恭敬敬将手中一个檀木盒子放到茶案上。
  梅太后听闻脸上一喜,前些日子里刚提到对本家南中的茶情有独钟,南中茶子与大宛国花红;辽北柿子、湘豫板栗等天下名产齐名,如今不知道贤王便送了来,还真是有心呢。
  这内室向来不准宫人入内随侍,贤王便亲自将茶案上正在烹煮的茶换上了南中茶子,手法甚是娴熟,想是闲暇时余便是日里品茗消磨时日。不多时淡淡清幽茶香飘沁满室,缭绕于耳目鼻息之间……
  清甘幽香的茶,润入喉间悠远流长,像是倘佯于青山碧水间,流连忘返,其妙无穷。
  谈笑间仿佛忘记了战事的存在,仿佛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亲人聚首,这一刻的温馨似乎从未在这皇家成员身上存在过,缥缈得毫无真实感。
  贤王依然话少,依然眼神飘忽,习惯于被人遗忘一般微笑静坐着倾听母亲与兄长高谈阔论。微垂下眼帘,隐去浓浓的落寞,心底有个声音在挣扎而出……假如……假如父皇也在,那有多好啊。

  花落隔黄泉(三)

  “哐当”一声闷响,少帝手中的青瓷茶樽跌下大红洋绉银狐毯上,茶水泼洒而出,沁湿了一片,衬得那红毯如鲜血般鲜艳夺目。
  太后与慕容破亦是随后瘫斜到一旁,三人瞪着涣散的目光不可置信的看向贤王刘邑峒。
  他仍是低垂着头,如往常一般怏怏无神,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引人注目。
  “假如……父皇也在,那有多好啊。”他喃喃低语着心底呼啸而出的话语说了出来,“可是……都被他毁了,这个位置有那么重要吗?”慢慢抬起眼帘,眼中迷蒙一片。
  “是你们杀了父皇……我听到了……你们密谋杀了父皇!”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瘫倒在地上的三人睁着惊惧十足的眼睛,张大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身子也虚软得无法动弹。太后用尽全力慢慢的对着贤王摇头,眼中的惊惧渐渐转变成无声的哀求。
  却见贤王从檀木盒子下暗格中抽出一把匕首,站起身来,慢慢走向少帝——他的嫡亲兄长。
  “你从来不懂,我有多恨你。”贤王的声调依然平淡的好像在叙述家常一般。“我们是同胞兄弟,可是……你在外边受了气就会撒在我身上,你不敢去惹三弟四弟,可……我才是你的同胞亲弟,你却当我是一条没用的狗一般撒气。”
  他又看向太后,目光平静无波,“可是,母后……你只维护他,就像只有他才是你的亲生皇儿,我只是可有可无的杂草,只有父皇……只有父皇待我和颜悦色,虽然他最疼爱的不是我,可是……他至少当我是儿子。”
  “母后……我不是废物,您看,我多会使毒阿,无色无味,连您都察觉不到,您为什么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呢?您不懂我擅长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眼光凌厉的闪过杀意,他目光胶着在少帝身上,“你杀了父皇!父皇夜夜都入我的梦里,要我替他报仇。”贤王仰高了头,看着虚空,“父皇,你看到了吗?你可以安息了……”说完猛然将匕首插入了少帝的胸口,下手精准利落,直入心脉,鲜血飞溅而出,淋了他一头一脸,仿如赤炼鬼魅。
  少帝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珠子,不可置信的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插在自己身上,没有痛疼的感觉,只是身体不停的抽搐,喉间热流上涌,沁满口舌,震颤着流敞下来。
  抽搐了几下的少帝终于双手一摊,垂下了头颅,不再动弹了。
  贤王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俯身握住刀柄,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兄长身上拔了出来,血如泉涌……瞬间便将鹅羽软垫染得通红。
  犹如地狱修罗一般转身面对太后,只看她脸上已经曲扭得变了形,眼中的痛苦无限放大,紧紧的盯着倒在血泊中的少帝,眼中只有通红一片,红得就要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双沾满了血的儒袜慢慢走到了太后面前站住,只是眼前的贵妇发丝不乱,眼神却仍然惨烈的看着死去的儿子,直愿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一切都没有发生……
  “母后莫要害怕,孩儿不会杀您,您能够容忍皇兄弑夫,又怎能不原谅孩儿弑兄呢?哈哈哈……”他笑得鬼魅般癫狂。
  可是太后的眼中只有血泊中的儿子,什么都听不见,其他的影像就如空气一般毫无意义。
  贤王冷笑着冷郁的双目蓦的扫到慕容破身上,“你也该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瞒天过海,这只是皇宫里人人皆知的秘密,这里……真是个罪恶的泥沼阿!”
  慕容破没有看他,也没有露出惊惶之色,当看到贤王匕首刺入少帝胸口的时候,他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为之付出一生的代价,终以这样的惨烈落幕了,只是不忍……不忍看到她崩溃的眼神,绝望的脸,贤王不会弑母,但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结束了……谁又说这样的结束不是一种解脱?
  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那一霎那,她眼光悲恸的看了过来,一眼如过万年,胜过千言万语,人生若只如初见,若舫……我一定会不舍不弃的将你留在身边,带着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