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
又拢住手指,祷告着这终于足以拿住杯子了。因为杯子真的过不来了——她已经智穷力
竭了。这几乎还是不够,她还是能感到潮湿的水杯试图蠕动开去。在她看来,它似乎成
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了,一个有知觉力的东西,心胸狭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费通道。它
的目标便是不断地挑逗她,然后蠕动着离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黄昏的影子
里,戴着手铐,胡言乱语。
别让它离开,杰西,你难道能让那可恶的杯子离你而去——
尽管杯子再过不来了,一点压力也没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也伸不到了,她还
是勉强朝木板转动有腕又最后伸出了一点距离。这一次,当她弯曲手指拢住杯子时,杯
子一动不动了。
我想,也许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这样,但也许,也许是的。
也许这样,也许那样,哪一种也许都不再重要了。实际上那是个安慰。肯定的是这
一点——她不能再抓住床头架了,不管怎样,她只将它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
可是感觉上仿佛她弯曲身体压着一个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视角问题……我想,还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声音。你头脑里的那些声音,
它们至关重要。
她断断续续地祈祷着,当没有床头架支撑的时候,杯子会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她松
开了左手。床头架砰的一声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倾斜,朝左边偏离了一二英寸。
杯子确实留在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可以看到那个杯垫了,它粘在杯底像个飞碟。
天哪,求求你现在别让我把它摔落了,别让我摔——
一阵痉挛揪紧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体靠在了床头板上。她的脸也揪紧了。她
痛苦地挤着脸,嘴唇咬得发白,眼睛眯成了缝。
等等,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是的,当然会过去。她一生中经历过够多的肌肉痉挛,知道那一点。可是天哪,真
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头肌,那里的皮肤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
小石子用看不见的精巧细线缝在里面。这感觉不像抽筋,倒像该死的僵硬。
不,杰西,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时候有过的那样。等它过去,就这样。看在基
督的份上,等它过去,别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着。过了似乎无穷无尽的一会儿后,她臂上的肌肉开始松弛,疼痛开始减缓。
杰西宽慰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叹,然后准备饮用酬劳她的琼浆。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说。可是,我认为,除了甘美的冷饮之外,你还欠你自
己点什么,亲爱的。享用你的酬劳吧……可是要带着尊严地享用,别作牛饮状!
太太,你从来不改变自己。她想。
可是,当她举起杯子时,却不顾上腭带有碱性的干燥及喉咙渴极的阵阵冲动,稳重
得镇静得如同参加宫廷宴会的贵宾。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实
际上,她有时为此乞求你——但是,在这些情形下,带点尊严地行事(尤其是在这些情
形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为这杯水奋斗过,为什么不从容行事,享用这成果,礼待自
己呢?啜饮的第一口凉水滑过嘴唇,蜿蜒流过滚热的舌苔,品尝起来是胜利的滋味……
她刚刚经过一番倒运之后,现在确实该品尝回味了。
杰西将杯子朝嘴边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嘴的湿润喉咙的甘露。期待使她
的味蕾痉挛起来,她的脚趾绻缩着,她能感觉到下巴颏下面的脉搏狂怒地跳动着。她意
识到她的乳头变得坚挺了,就像有时她的性欲被激发起来时那样。
杰罗德,你做梦也没想到过女人性方面的这些秘密。用手铐把我缚在床柱上,什么
也没发生。然而,给我一杯水,我就变成了一个性欲狂。
这个想法使她发笑,杯子在离她脸还有一英尺距离处突然停住了,水洒到了她赤裸
的臀部,那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开始时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没
什么感觉,只有种傻乎乎的惊异。
怎么回事?哪儿出问题了?
你知道是哪里。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镇静肯定,杰西发现很可怕。是的,她想,
她的内心某处确实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对。
有些事实简直太残忍了,不能承认,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实不言自明。杰西盯着水杯,充血的肿眼开始蓄满可怕的理解。
那手铐链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这可咒的手铐链太短了。这个事实过于明显,以致她当
时完全忽略了。
杰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乔治·布什被选为总统的那个夜晚。她和杰罗德受邀去参
加在索内斯塔饭店楼顶餐厅举行的高档次庆祝会。参议员威廉·科恩是贵宾。午夜前不
久,预计当选总统的乔治本人将在闭路电视上讲话。杰罗德为这个场合租了辆雾色的轿
车,七点钟准时将车开进了他们的车道。可是过了十分钟后,她仍然穿着她最好的黑礼
服坐在床上,一边咒骂着,一边在珠宝盒里翻找着她的一副特别的耳环。杰罗德不耐烦
地将头伸进屋,看看是什么耽搁了她。他听着她发牢骚,脸上挂着那种“你们女人怎么
总是这么傻”的表情,一看这表情她立马来火。然后他说,他不敢确证,但是他想她正
戴着那副正在寻找的耳环。她确实戴着。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钝,他也完全有理由露
出那种表情。这还使她想用脚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齿冠。这双高跟鞋很性
感,但穿着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现在的感觉相比,当时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要
说有谁活该被敲掉牙齿,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尽可能远地伸出头去,嘴唇噘着,像是某个感伤的、描写爱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
主人公。她离杯子那么近,以至于能看见夹在剩下的一些冰块间的细雾状的气泡,近得
足以闻到井水中的矿物质气味(或者说想象中能闻到),她却不能接近到能喝着水的距
离。当她达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点时,她噘起的嘴唇仍然离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
多就要够着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杰罗德一直喜欢说的那样,以马虎来计算。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像是喝苏格兰威士忌酒、抽万宝路烟的
嘶哑声音说话。“我只是不相信。”
她内心的愤怒突然苏醒。露丝·尼尔瑞的声音叫着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丝的声
音宣称,如果她不能从杯子里喝到水,她应惩罚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满足她的口渴,
她至少能将它扔到墙上,把它摔成上千块的碎片,让这声音满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当她抽回手来扔它时,手铐链成了松弛的弧形。不公
平!真是他妈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试探性的柔和声音阻止了她的行动。
也许有个办法,杰西,暂且别放弃努力——也许还有个办法。
对此露丝没用言语作答。但是无疑,她在笑着表示不相信。那种微笑铁一般沉重,
和喷出的柠檬汁一样酸苦。露丝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无疑问,诺拉·卡利根会说,
露丝的报复心深重。
别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的声音失去了通常试探性的腔调,现在听起来几乎
是兴奋的了。把它放回到床头架上,杰西。
然后再怎么办呢?露丝问。再怎么办呢?噢,伟大的白人领袖,噢,塔珀家用塑料
制品的女神,邮购品商店的守护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诉她怎么办。露丝的声音静默了。杰西和她头脑里的所有其他声音
都在洗耳恭听。
10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到床头架上,仔细确保它没放在边沿。现在,她的舌头感
觉像是一块5号的砂纸,她的喉咙似乎真的感染了干渴。这种感觉使她回想起十岁那年
的秋天。流感及支气管炎并发症使得她一个半月没上学,那时的感觉就像这样。在那场
病中的漫漫长夜里,她从困惑、烦躁的噩梦中醒来,却记不得那些梦。
可是你能梦到那块烟熏黑的玻璃片;你梦到太阳如何熄灭,你梦到那令人伤心的淡
淡气味,那气味就像井水里的矿物质,你梦到他的双手。
她被汗湿透了,但是感到非常虚弱,不能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壶。她记得自己躺
在那儿,身上湿淋淋、粘乎乎的,外表发烧,内心燥热,头脑充满幻像。躺在那儿想着
自己真正的病因不是支气管炎,而是干渴。现在,这么多年过后,她有了完全相同的感
觉。
她的脑子不断试图回到那可怕的一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连结杯子与她
的嘴唇之间这最后一小段距离。她老是看到正在融化的冰块里的细雾状的气泡,老是闻
到深埋在湖底部砂石含水层里矿物质的淡淡气味。这些形象萦绕在她心头,就像肩胛骨
之间挠不着的痒处。
然而,她迫使自己等待。她身上伯林格姆太太的这一部分说,尽管那些形象萦绕心
头,喉咙跳疼,她还是需要花一些时间让肌肉停止痉挛,让情绪平息一点。
屋外,天空中最后一点光亮逐渐消失了,世界进入了一种肃穆忧郁的灰色暗夜。湖
面上,那只潜鸟尖厉的叫声划破了阴沉的夜空。
“闭嘴吧,潜鸟先生。”杰西咯咯暗笑着,她的笑声听起来就像生了锈的门铰链发
出的声音。
好的,亲爱的。伯林格姆太太说。我想在天黑之前该试一试了。最好先把你的手弄
干。
这一次,她将两只手都握住了床柱,上下搓动着直至它们发出吱吱声。她举起右手,
将它扭到眼前。我若坐在钢琴前他们会笑话我的。她想,然后,她把手伸过架子边沿放
杯子的地方。她又开始用手指在木板上拍打了。有一次,手铐链碰到了杯子,发出了哐
啷声,她僵住了,等着杯子翻倒。杯子没翻倒,她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她的探索。
她差不多已认定她在寻找的东西从床头架滑落了——或者说完全滑下去了。突然,
她终于触到了杂志插页卡片的边角。她用右手的前两个手指钳住卡片,小心地将它从床
头架和杯子那儿拿开。她用拇指稳住卡片,好奇地打量着。
卡片是鲜艳的紫色,上部边沿有些龙飞凤舞的胡话。字里行间夹杂着五彩纸屑与飘
带。卡片宣称,《新闻周刊》正在举行优惠酬宾活动,希望她也参加。《新闻周刊》的
记者们会使她了解最新时事,了解世界各国领导人的幕后活动,为她提供有关艺术、政
治、体育方面全面彻底的报道。尽管卡片没有明言,却十分清楚地暗示,《新闻周刊》
能帮助杰西了解整个宇宙。最妙的是,《新闻周刊》订阅部里那些可爱的疯子们为订户
们提供的待遇令人非常惊异,以致使人们的小便蒸发、大脑爆炸。待遇如下:如果她用
此卡订三年的《新闻周刊》,她便能以报摊出售杂志的一半价格得到每一期周刊!钱是
个问题吗?绝对不是!她可以以后再付账。
不知道他们可否为戴手铐的女士们提供直接的床上服务。杰西想。也许让乔治·威
尔或布兰特·奎恩,要么别的哪一个自负的老傻瓜为我翻杂志页面——要知道,手铐使
我十分难以那样做。
然而,自嘲之外,她感到一种古怪的紧张与茫然。她似乎是情不自禁地研究起那张
紫色的卡片来。卡片的主题是“让我们共聚一堂”,卡片上有让她填写姓名地址的空格
处,有标记着证券交易所等等的小方块。
我一生都在诅咒这种卡片——尤其当我不得不弯腰拣起这些讨厌的东西、或者自认
为是另一个乱扔废物的人时——根本没想过,有一天我的理智,甚至也许是我的生命,
都得依靠这么一张卡片。
她的生命?那真的有可能吗?她真的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杰西很不情愿
地相信了这一点,也可能她得在这里待好长时间后才会有人发现她。是的,她想,生死
之间的差别仅仅归结于能否喝到一滴水,这几乎不大可能。这个想法荒诞不经,但显然
似乎不再可笑了。
和以前一样,亲爱的——从容轻松才能赢得比赛。
是的……可是,谁会相信人生的终点竟然位于这样不可思议的乡间呢?
然而,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动弹起来。她宽慰地发现,用一只手控制那张插页卡
片并没有她所担心的那样困难。这部分原因是卡片尺寸是六乘四英寸——几乎有两张游
戏牌并在一起那么大。但是,大部分是因为她并不打算用它做非常微细的工作。
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