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





    她让自己躺下来,用肩肿骨卷缩起枕头,让它尽可能向上地靠在床头。她的肩膀疼
痛,胳膊(尤其是左胳膊)跳疼着,刚才她的肚子用力支撑着上半部身体使劲前倾,通
过吸管喝水,现在肚子上的肌肉还在颤抖……可是,真奇怪她还是感到满足,心安理得。
    满足?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毕竟你的丈夫死了,而且你起了部分作用,杰西。假
如你被别人发现了,假如你获救了会怎样呢?你可考虑过,不管是谁发现了你,情况在
他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想,就这件事而言,在梯嘎顿警官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认为
他会花多长时间才决定去给州警官打电话呢?三十秒?也许四十秒?在这乡间,他们想
问题要缓慢得多。难道不是吗——也许要花他整整两分钟时间。
    对那些情况她无可争辩。这是真的。
    那么,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杰西?有这样一些事情笼罩着你,你怎么可能就感到
满足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确实感到了满足。夜晚,狂风夹杂着冻雨从西北吹来,而她此刻
的安宁感就如同在寒冷的夜晚里拥有羽毛绒被一样暖和。她怀疑这种感觉主要来自于纯
生理上的原因:如果你口渴极了,显然半杯水就有可能使你晕头晕脑了。
    然而,还有精神方面的因素。十年前,她很不情愿地放弃了一个代课教师的工作,
她最终是屈服于杰罗德坚持不懈的(也许“无情的”是她真正想要的字眼)逻辑推理。
到那时他已差不多每年挣到十万美元,和这相比,她的五至七千美元年薪看上去实在是
微不足道了。事实上,付税时这也真是烦人的事。那时,国内税收人员四下探寻着他们
的经济收人,想弄清别的收入在哪里。
    当她抱怨他们可疑的行为时,杰罗德看着她,表情里混杂着爱与恼火。那种表情不
完全是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傻——再过五六年这种表情才会开始定期出现——但是
已接近这种表情了。他们知道我挣多少钱,他告诉她。他们在车库看到两辆大德国车,
他们看到了湖边别墅的照片。然后,他们看着你的纳税表格,看到你在为他们认为是零
花钱的工资而工作着。他们不能相信——在他们看来这是假的,是为别的事打掩护——
所以他们四处打探,寻找什么事情。他们不像我这样了解你,就这么回事。
    她无法向杰罗德解释,代课合同对她意味着什么……也许是他不愿听。不管是哪种
情况,事实相同:教书,即便是部分时间去教,也以某种重要的方式使她感到充实。杰
罗德不理解那一点。他也无法理解那个事实,即:代课形成了一座桥梁,连接了她在共
和党混合聚会上遇见杰罗德之前的生活。那时,她一直是瓦特维尔中学的专职英语教师,
一个独立谋生的妇女。她深受同事的喜爱与尊敬,而且不依赖任何人。她一直无法解释
(或者说他一直不愿倾听),放弃教学——即便是那最后一次的代课,如何使她感到悲
哀、茫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成了无用的人。
    那种无方向舵的感觉——也许因为她没有能力受孕引起这种感觉,她决定不签字交
回代课合同也使她产生了这种感觉。一年多以后,这种感觉便从她的大脑表层消失了。
然而从来没有完全从她内心深处消失,有时,她感到这对她来说像个陈词滥调——年轻
的女教师嫁给了成功的律师。他已声名远扬,处于三十岁这样一个微妙的年龄(用行话
来说是这样的)。这个年轻的(嗯,相对说来年轻)的妇女,最终步入了中年那个众所
周知的迷惑之宫,她四下打量,突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没工作,没孩子,只有个丈
夫。而丈夫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于(人们会说固定于,那样说确切,同时却不友好)
在那个虚构的成功阶梯上攀登。
    这个妇女,突然面对着四十岁这一人生道路的另一转折点。恰恰是那种妇女,最有
可能陷入吸毒、酗酒和另一个男人——通常是较年轻一些的男人有瓜葛。而对杰西而言,
上述情况一件都没有发生。可是,杰西仍然发现自己手中有着大量的时间——有时间从
事园艺,有时间逛商店,有时间去听课(绘画、制陶、诗歌……如果她想的话,她本来
可以和那个教诗歌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她也差不多想了),而且还有时间在她自己身上
找点事做。这就是她怎样碰巧遇上了诺拉。然而,这些事情中没有哪一样给她留下了和
现在相同的感觉。仿佛她的疲倦与疼痛是她勇敢行为的勋章,她的困倦是她赢得的正当
奖赏……你也许会说,这是作家米勒时代戴手铐妇女的版本。
    嗨,杰西——你喝到水的方式真是棒。
    这是另一个声音,但这一次杰西不在乎了。只要露丝有一会儿不出现就行。露丝很
有趣,但也令人伤脑筋。
    许多人甚至拿不到杯子。她的无名的崇拜者继续说道。用那个杂志插页卡当吸管……
那可是件杰作。所以继续干下去,保持良好的感觉吧。你得到了允许,也得到许可小憩
片刻。
    可是那条狗……伯林格姆太太疑惑地说。
    那条狗一点儿也不会烦扰你的……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是的,狗就躺在卧室附近的地板上。现在,杰罗德只是暮色中的一个暗影了。杰西
为此心存感激。屋外,风又吹起来了,风声飒飒吹过松林使人感到宽慰,又撩人睡意。
杰西闭上了眼睛。
    可要小心你的梦境!伯林格姆太太突然惊恐地追着她叫道。然而她的声音遥远,并
不十分令人信服。可是她还在叫着:小心你的梦境,杰西!我是说真的。
    是的,她当然是说真的。伯林格姆太太总是认真的,这也意味着她往往令人生厌。
    不管我做什么梦,那不会是口渴。最近十年来,我没有很多显见的成功——大多数
情况下,是一个又一个不明确的非正式约会——然而,喝到那杯水显然是个胜利,是不
是?
    是的,另一个人的声音表示赞同。这是个模模糊糊的男性声音。她发现自己在睡意
朦胧中想到,这也许是她弟弟的声音,威尔——回到60年代威尔还是孩子时的声音。
    五分钟以后,杰西沉沉地入睡了。她的胳膊举着,软软地伸在那儿,成了个V形。
手铐将她的手腕松松地缚在床柱上,她的头懒懒地靠在肩膀上(那会疼得轻一些的),
她的嘴里缓缓发出了长长的呼噜声。在某个时刻——天黑以后很久,东方升起了一弯银
色月牙时,那条狗又出现在门厅。
    和杰西一样,它现在镇静些了。最迫切的需要已经得到满足,胃里的喧嚣在某种程
度上止息了。它盯着她看了好久,它支着灵敏的耳朵,朝上抬了抬鼻子,试图弄确切她
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仅仅假装睡着了。它认定(主要根据气味——现在已经干了的汗味,
完全没有了噼啪声响的肾上腺分泌的臭味)她睡着了。这一次,不会有踢腿和大叫了—
—如果它小心点,不把她弄醒就不会有了。
    狗轻轻地朝中间的地板上那堆向走去。尽管它的饥饿感已经减轻,但那肉味实际上
更好闻了。这是因为吃第一口肉使它打破了那个与生俱来的古老禁忌,即不吃这种肉。
尽管狗不知道这一点,即使知道也不在乎。
    它低下头,带着美食家所有的矜持,先嗅着这位亡故律师此刻诱人的香味,然后轻
轻地将牙齿放在了杰罗德的下唇上。它拉着他的下唇,缓缓地施加压力,将向越拉越长。
看上去杰罗德仿佛在大生闷气,嘴噘得很厉害。最后他的下唇被撕下来了,露出了他的
下牙,咧着大嘴。狗一口便吞下了这块精美的小肉,然后舔了舔嘴。它又开始摇起尾巴,
这一次是心满意足地缓缓摆动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有两个小光点在摇曳,那是月光将杰
罗德下面臼齿的两个补牙填充物反射上去的。这两个牙上个星期刚刚补上,它们就像新
铸出的硬币一样新、光亮。
    狗再次舔了舔嘴,同时爱怜地瞧着杰罗德。然后它把脖子向前伸去,几乎完全和杰
西伸脖子以便最终把她的吸管放人杯中一样。狗嗅了嗅杰罗德的脸,可是它并不仅仅是
嗅嗅。它让自己的鼻子在那儿停留着。它先在死去的主人左耳边品味着棕色地板蜡的淡
淡气味,然后闻着他发际线那儿混杂的汗味,再在他的头顶部唤着那诱人的血块香味。
它特别地在杰罗德的鼻子那儿逗留了很长时间,用它伸出去的、肮脏却如此敏感的吻部
仔细地作了研究——现在这两个通道已没有气流出入了。它仍然具有那种美食家品尝美
味的感觉,那就是狗正在许多宝物中进行挑选的感觉。最终,它将尖利的牙齿深深插入
杰罗德的左颊,紧紧咬住后便拉了起来。
    床上,杰西的眼皮后的眼球开始迅速地来回移动,现在她发出了呻吟——一种高高
的、颤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狗立刻抬头看去,出于自责与害怕,它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但这种情形没持续
多久,它已经开始将这唯肉视为私人的食物,它将为之战斗——也许是死亡——如果遇
到挑战的话。而且,这个声音只是那凶悍主人发出的,狗现在完全确信这个主人无能为
力了。
    它埋下头去,又一次咬住了杰罗德·伯林格姆的面颊,向后拖去,一边将头欢快地
两边摆动。死人脸上的一长条肉脱落下来,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自动售货机的胶带卷上拉
出胶带一样。现在,杰罗德面带食肉动物似的狞笑,就像在高额赌注的扑克游戏中得了
个同花顺。
    杰西又呻吟了,接着又发出一系列粗气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呓语。狗再次抬头瞥了
她一眼。它确信她起不了床,管不了这事,可是这些声音同样使它不安。古老的禁忌已
淡化,但并没有完全消失。而且,它的饥饿已消解,它正在做的不是吃东西,而是尝点
心。它转身又跑出了屋子。杰罗德左颊上的大部分肉挂在它的嘴上,就像一个婴儿的头
皮。

 
    
  






     
11




    这是1965年8月14日——自打太阳熄灭过去了两年多时间。这个日子是威尔的生日。
一整天他四处游荡着,一本正经地告诉人们,他现在又长了一岁,如同又打了一局棒球。
杰西不懂,为什么生日对她弟弟来说似乎意义重大。但显然情况确实如此。她认定,如
果威尔想把自己的生命比做一局棒球赛,那完全可以。
    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她小弟的生日聚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可以。玛文·盖伊
在录音机上唱着,不错,可那不是首坏歌。危险的歌。“我不愿受诅咒,”玛文唱道,
假装在威胁人,“我要走很长时间……宝贝。”这首歌实际上有点富有奇趣。事实是那
一天原可以要好得多,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的。用杰西的姑婆凯瑟琳的话来说,要“比
小提琴乐曲更妙”。甚至她爸爸也这么认为,尽管开始提出回到洁尔茅斯为威尔过生日
这个想法时,他并。不十分热切。杰西听见他对妈妈说是她想,还说这毕竟是个不错的
主意。这使她感觉良好,因为正是她——尚未嫁人的杰西·梅赫特,汤姆和莎莉的女儿,
威尔的姐姐,梅迪的妹妹——使这个主意被接受。他们不去内地的落日道,而待在这里,
是她起了作用。
    落日道是家庭的一处营地(经过三代人随心所欲的发展,它真的扩大到足以被称做
大院了),位于达克斯考湖的北端。这一年,他们打破了在这里隐居九个星期的惯例,
因为威尔想——只这一次,他对爸爸妈妈说话用的是忍辱负重的大公语调,他希望能和
家人以及平常相处的朋友们一起过生日。
    汤姆·梅赫特最初否决了这个主意,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他的时间分别在波特兰和
波士顿度过。许多年来,他告诉家人不要相信所有的宣传,那些宣传说那打着领带、穿
着白领衬衫去上班的家伙们怎样整天游手好闲——要不在水冷器周围闲逛,要不向速记
联合组的漂亮的金发姑娘们口述午餐请柬。“在沃斯托克镇,没有哪一个辛劳的除草工
比我工作更努力。”他常常这样告诉他们,“别管你们所听到的,也许正好相反,跟上
市场的节奏并不容易,也不特别富有刺激。”事实上他们中没有谁听到过任何与此相反
的话,他们(很可能包括他的妻子,尽管莎莉决不会这么说)全都认为他的工作听起来
比驴粪还乏味。只有梅迪隐约知道他干些什么。
    汤姆坚持说,他需要在湖边度过那段时间,以便从工作的紧张感中得到恢复。他的
儿子以后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