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





    杰西感觉到泪珠滚落下她的双颊。“要知道,你吓坏我了。”她说,“你难道不说
点什么吗?你不会说话?要是你真的在那儿,你难道不能对我说话吗?”
    一阵细微却可怕的歇斯底里攫住了她,接着便飞离开去,她身上不可替代的宝贵部
分却紧紧卡在了那种情绪的瘦削的手指中。她哭着,向一动不动站在墙角的那可怕形体
乞求着。整个一段时间她都是清醒的,然而有时候却又飘进了那种奇怪的空白境地,当
恐怖强烈到使人灵魂出窍时,才会进入那种境地。她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地请
求那形体,请它帮她脱开手铐,噢请帮帮忙请帮她脱开手铐。接着她又会进入那种古怪
的空白境地。她知道她的嘴巴仍在动,因为她能感觉到。她也能感觉到嘴里发出的声音。
然而当她处于空白境地时,那些声音不是话语,而只是不连贯的、喋喋不休的语流。她
还能听见风在刮,狗在吠。意识到却不知道,听见了却不理解。在这个半隐半现的形体、
这个可怕的来访者、这个不速之客使她产生的恐怖中,她失去了一切。她不能停止对它
的凝视,它走形的窄脑袋,苍白的面颊,弯垂的肩膀……可是,越来越吸引她目光的是
这东西的双手:那手指长长的手悬挂在那儿,往下停放在腿上的距离要比任何正常人的
手可及之处远得多。在这种空白状态下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12——12——12,梳妆台
上的时钟报告着,毫无帮助)。然后她会清醒一点点,会开始进行思维,而不只是经受
无止境的各种不连贯的形象的冲击。她会开始听见嘴唇吐出字眼来,还不仅仅是喋喋不
休的声音。可是,在那种空白境地她在不断前移,她现在的话语和手铐及梳妆台上的钥
匙毫无关系了。而她听到的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低音,被迫恳求得到一个答案——任
何答案。
    “你是谁?”她呜咽着,“一个人?一个魔鬼?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是谁?”
    风在吹。
    门在嘭嘭作响。
    在她的面前,那形体的面孔似乎在变化……似乎向上皱着咧开了嘴。杰西感觉到她
理智的中心最终开始摇摆了。在这之前,它曾以惊人的毅力承受着这种袭击。
    “爸?”她低声说道,“爸爸,是你吗?”
    别傻了!
    伯林格姆太太叫道。可是,现在杰西感到勉力支撑的声音,摇摆着转向歇斯底里了。
    别当呆鹅,杰西!
    爸爸1980年就死了!
    这没起到帮助,反而使事情变得更糟糕了。糟糕得多。汤姆·梅赫特葬在法尔茅斯
家中的地下室里,离这儿不到一百英里。杰西惊恐发热的头脑坚持向她显示出一个驼背
的形象:它的衣服和烂鞋上长满绿茸茸的苔藓,它悄然穿行于月色下的田野,匆匆穿过
郊区新建住宅区之间一片片不规则的树林。随着它的降落她看见引力,在它衰老的胳膊
肌肉上产生了作用,它的肌肉不断被神拉着,直至双手在两膝之侧悠悠晃动。这是她的
爸爸。正是这个人,在她三岁时,用肩膀驮着她,让她快乐非常。在她六岁时,一个做
鬼脸的小丑把她吓哭了,又是这个人给她安慰。也是这个人在她临睡前给她讲故事。直
到她八岁——他说,八岁够大了,该自己读故事了。
    这就是她的父亲,在日食的那天下午,自制了一些滤光镜,日全食的时刻将她抱在
了自己膝上。这个父亲说,什么也不要担心……别担心,别回头看。可是,她当时想,
也许是他在担心,因为他的声音浑厚,有点飘忽,一点点也不像他平常的声音。
    屋角,那东西的嘴似乎咧得更开了。猛然间,屋里充满了那种乏味,那种半金属、
半有机物的淡味,那气味使她联想起奶油牡蛎,联想到当你抓了一把硬币后手上发出的
气味,以及雷雨之前空气的味道。
    “爸,是你么?”她问屋角影子似的那东西。
    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潜鸟的叫声。杰西感觉到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此
刻正在发生一件异常奇怪的事情,这件事她压根就没意料过,随着她越来越深信不疑这
就是她的爸爸,是汤姆·梅赫特站在屋角,也不管他是否已死去十二年,这时恐惧开始
离她而去了。刚才她缩起了双腿,可是现在她将腿放回原处,伸开了它们。她这么做时,
她的一块碎梦又出现了——爸爸的小姑娘,用薄荷露牌口红涂在她的胸前。
    “好的,来吧。”她对那形体说。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却沉稳。“这就是你回来的
原因,是吗?那么,来吧。无论如何,我怎么能阻挡住你呢?”
    只要答应我事后解开我的手铐。答应我,为我开锁,让我走。
    那身形不做任何形式的回答,只是站在那棍似的树影与梦幻般的月色下,朝她咧着
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1——12——12,梳妆台上的钟指示着,似乎暗示时间流逝
的整个概念是个错觉,时间事实上已完全凝固),杰西想,也许她一开始是对的,这里
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和她在一起。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风标,处于那种恶作剧般跳跃腾挪
的大风的股掌之中。在一场大雷雨或龙卷风之前,有时会刮这种风的。
    你爸爸不可能死而复生。
    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竭力稳住声音,却悲哀地没能做到。尽管如此,杰西仍向她的
努力致以敬意。不管发生什么事,太太仍然坚守在那里,不断给她出主意。
    这不是恐怖片,也不是《弱光层》的片断,杰西,这是真实的生活。
    可是她的另一部分——这一部分也许是她头脑里一些真正的不明者的声音之家,并
不是潜意识在她有意识的头脑某处搭建窃听装置,这个东西像个荒谬的(也许是超自然
的)影子拖曳在逻辑的脚跟后面。这个声音坚持认为事情在黑暗中起了变化。它说,当
一个人独自待在黑暗中时,事情尤其会起变化。在这种时候,装有想象力的箱子上的锁
便会脱落,任何事——任何一些事也许都会被释放出来。
    它可能是你的爸爸。
    她身上十分陌生的这一部分低语道。杰西打着寒颤把它认做是混合着疯狂与理智的
声音。
    可能是的,决不要怀疑。光天化日下,人们几乎总是安全的,不会受到鬼怪幽灵或
刚死之人的侵扰。在夜晚如果和别的人在一起时,通常也是安全的。可是当一个人独自
待在黑暗中时,所有赌注全完,一切都变了。独自待在黑暗中的男男女女们就像是一扇
扇敞开的门,杰西,要是他们大吼或尖叫救命,天知道有些什么样可怕的东西会回答?
在他们孤寂地走向死亡的时候,谁知道他们看到了些什么呢?有些人不管在他们的死亡
证明上写的是什么字样,他们也许死于恐惧,这是不是非常难以使人相信?
    “我不相信那一点。”她语调含混、声音发抖地说。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努力表
明她其实并没有感到的坚定。“你不是我爸爸!我看你不是任何人!我想,你只是月光
造出来的东西!”
    仿佛回答她的话,那形体以一种鞠躬的姿势讥讽似地朝前倾来。有一会儿,它的脸
——这张脸太真实了,无法怀疑——从影子中凸现出来。惨淡的月光透过天窗将它的五
官抹上了艳丽的金色,杰西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叫。这不是她的父亲,她在来访者的脸
上看到的是邪恶与疯狂,相比之下,即便爸爸在冰冷的棺材里已躺了十二年,她也会欢
迎她爸爸的。此刻,那双眼窝深深的眼睛闪着可怕的光在看着她,眼眶发红,密布着一
圈皱纹。嘴唇向上扭曲着,嘴巴咧开了,露出变了色的日齿和参差不齐的犬牙,这些牙
似乎差不多和那野狗的尖牙一样长。
    黑暗中它的一只白手提起了它脚边的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她一半看见、一半凭直觉
发现过。开始她以为它从小屋里拿了杰罗德的公文包,杰罗德在这里时将小屋用做书房。
可是当它将盒子形状的东西提到光线下时,她看到它比杰罗德的公文包大得多,也旧得
多。看上去它就像那种旅行推销员曾经携带的样品箱。
    “求求你了。”她无力地、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不管你是谁,请别伤害我。如
果你不想放我就不放开我,这没关系,可是请你别伤害我。”
    嘴咧得更大了,她在嘴的深处看到了微小的闪光——显然,她的来访者镶有金牙,
或用金子补过牙,就像杰罗德那样。它似乎在无声地发笑,仿佛她的恐怖使它满足。然
后它的长手指就去打开箱子的锁扣。

 
    
  






     
13




    我在做梦,我想。现在确实像在做梦。噢,谢天谢地,是像做梦。
    它对着她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满是骨头和珠宝。她看到了手指骨,戒指、牙齿、手
镯,尺骨以及小挂件。她看到一颗大得足以使一头犀牛窒息的钻石,钻石在一个婴儿胸
腔僵硬却纤弱的曲线里闪烁出不规则四边形反射着乳白色的月光。她看到了这些东西,
希望它们是梦。是的,希望它们是梦。可是要说是梦的话,这是她从来没做过的。这就
是梦境——被手铐缚在床上,一个疯子默默地炫耀它的财宝——这像是做梦。然而,那
感觉……
    感觉是真的。无法回避。感觉是现实。
    站在墙角的那东西捧着打开的箱子让她查看。它一只手托着箱底,另一只手插进乱
糟糟的一堆骨头和珠宝里搅和着,发出了喀嚓声和窸窣声,听起来像是塞满灰尘的响板。
它一边这样做,一边瞪眼看着她。不知怎的,那张怪脸上发育不良的五官因为傻笑而向
上堆挤着,它无声地呆头呆脑地咧着嘴,得意洋洋地问声笑着,弯垂的肩膀一起一伏。
    不!杰西尖叫起来。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突然,她觉得有人——很可能是伯林格姆太太。天哪!她竟然过低估计了那位夫人
的内心毅力——跑向她头脑中主管机器的开关。太太看见了缕缕的烟开始通过关闭的门
缝漫出来,她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于是最后不顾一切作出努力,要在电机过热,轴承停
转之前关掉机器。
    面前的那个咧嘴笑的人形把手向箱底抄去,月光下,它将满手的骨头和金子伸向杰
西。
    杰西无法忍受了,她脑子里划过一道闪亮,然后光亮便熄灭了。她不像华丽的舞台
剧中女主人公那样姿态高雅地昏厥过去,却是猛然向后一倒,就像被绑在电椅上的谋杀
犯死囚,身上第一次给通了电流。无论如何这样她的恐怖便结束了。这暂时来说是的。
杰西·伯林格姆没发出一声抗议便一头栽进了黑暗。

 
    
  






     
14




    过了一段时间后,杰西挣扎着暂时回到了清醒状态。她只意识到两件事:月亮已经
移到了西富,她吓坏了……开始她不知道怕的是什么。
    接着她便想起来了:爸爸曾在这里,也许还在这里。那东西看上去并不像他,确实
不像,但那只是因为爸爸用的是日食那天的面孔。
    杰西费劲地坐起来,她用脚使劲推着,床罩都蹬到她的身下了。
    然而,她无法用胳膊做很多事了。在她昏迷之际,刺痛的针似已逃逸。现在胳膊毫
无知觉,就像一对椅子腿。她睁大着映着月色的眼睛朝办公桌旁的屋角看去。
    风已止息,树影也停止摇曳了,至少暂时如此。暗夜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走了。
    也许没走,杰西——也许它只是换了个地方。也许它就躲在床下。这个想法如何?
如果是这样,它可以随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你的臀部。
    起风了——只是一阵轻风,不是狂风——后门发出了微弱的嘭嘭声。这些是仅有的
声响了。
    狗已闭口不叫了。正是这一点,而不是任何别的事,使她确信那个陌生客已经走了。
她独享此屋了。
    她的目光落到了地板上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上。
    还有杰罗德。不能忘了他。
    她把头靠回去,闭上了眼睛。
    她意识到喉咙稳定而有节奏地跳动着,她不想清醒得足以将那种跳动转变成其真实
含义:干渴。她不知道是否能从漆黑一片的无意识状态进入正常的睡眠,但是她知道那
正是她所想做的事,比任何别的事更想——除非也许有人开车过来救她——她想睡觉。
    这里没有人,杰西——你知道这一声、,是不是?
    荒谬之极,这是露丝的声音。语言刻薄的露丝,她公开宣布的格言是从南希·辛娜
特拉的一首歌上抄袭来的。“将来有一天这双靴子会踩遍你的全身。”这个露丝,现在
成了月光下一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