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
别在意,她严厉地说。可是杰西想,由于某种原因,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差不多是
高兴。她越来越好奇了。
问题在于,你早该发现迪克·斯利福特并不是阴间的恶魔。杰西也早该发现,阿德
瑞娜·吉莱特只是个孤独的老妇人,她曾经在一次草坪聚会上打了她的手,开了个小玩
笑。现在,请你不要再朝我发疯了,汤姆。我并不是说那是个好玩笑,不是的。我只是
说阿德瑞娜不知道。她并没有恶意。
杰西低头看到她右手拿着的平装本小说几乎折成双的了。她的妈妈,一个以优等成
绩(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毕业于瓦萨学院的女人,怎么可能这么傻呢?在杰西看来,答
案似乎够清楚的了:不可能。要么她知道得更清楚,要么拒绝接受事实。不管你决定哪
一个是正确答案,得出的结论相同:当被迫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要么相信夏天住在路
那头的丑老太太,要么相信自己的女儿时,莎莉·梅赫特选择了老喘气充。是个好交易,
呃?
要说我是爸爸的女儿,那就是原因。那个以及她说的所有其他事都类似这些。这就
是原因。可是我根本不能告诉她,她自己也决不会看出来。一万年也看不出来。
杰西强迫自己放松手里的平装书。吉莱特当时确实有意那么做的,她有恶意。可是
爸爸怀疑她不再害怕那老太婆,与其说怀疑错了,也许倒不如说是正确的,反正一回事。
她还是要达到她的目的,和爸爸待在一起。所以,不管妈妈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是不
是?她将和爸爸一起待在这里。她不需要去和老喘气鬼打交道了。那些好事情将会发生,
因为……
“因为他为我辩护。”她自语道。
是的,那就是结果。她爸爸为她辩护,她妈妈朝她攻击。
杰西看见黑暗的天空中金星闪着祥和之光,她突然意识到她在外面的平台上,听他
们围绕着日食的话题——以及有关她的话题谈话——差不多有四十五分钟了。那天晚上,
她发现了生活之中一个细微的却是有趣的事实,即:当你偷听有关你自己的谈话时,时
间过得最快。她几乎想都没想,就举起手来,将手握成管状,像往常那样,捉住星星又
放掉星星:希望万事如愿,心想事成。她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这愿望就是得到允许明
天和爸爸一起留在这里。无论如何和他待在一起。只是两个人,这两个人知道如何互相
辩护。这两个人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吃着两个人的日食汉堡……像一对结婚已久的夫妇。
至于迪克·斯利福特,他后来向我道了歉,汤姆。我不记得是否对你说过这事——
你说过,可是我不记得他可曾向我道过歉。
也许,他害怕你会敲掉他的脑袋。或者至少可能这么做。
莎莉回答。她又用起那种杰西发现非常奇特的语调来——那种语调似乎令人不安地
夹杂着幸福、高兴与愤怒。杰西想了一会儿,有没有可能既以那种声音说话,同时精神
还完全正常。接着她迅即彻底掐灭了那个想法。
在我们完全离开这个话题之前,我还想再说件阿德娜·吉莱特的事。
请便。
她告诉我——在1959年,也就是过了整整两个夏天以后——那年她经历了变化。她
从来没特别提到杰西和饼干事件,但我想她是想道歉。
噢。这是爸爸最冷静的、最具有律师风格的“懊”。你们两位女士可想过将这个信
息传递给杰西,向她解释其中的含义?
妈妈沉默无语了。杰西仍然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经历变化”是什么意思。她向下
看去,发现又一次紧抓着书,将它折过来了。她再次迫使自己松开手。
或者表示道歉?他的语调轻柔、亲切、有力。
别盘问我了!莎莉思考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脱口而出。这是你的家,不是高等法院,
提请你注意!
是你提起这个话题的,不是我。他说。我只是问——
噢,我真烦你那种曲解一切的作风。莎莉说。杰西从她的语调听出,她要么在哭,
要么马上就要哭了。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妈妈的哭声在她心里没有引起同情,没有欲望
要跑过去安慰她(也许在安慰的过程中自己也放声大哭)。她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冷漠
的满足。
莎莉,你心绪不好。我们为什么不只是——
你这该死的总对我乱吼,和丈夫拌嘴就是这样,难道这不很奇怪吗?那是不是你听
到过的最古怪事情?你知道我们在争辩什么?我来给你个提示,汤姆——那并不是阿德
瑞娜·吉莱特,不是迪克·斯利福特,也不是明天的日食。我们在为杰西争辩,为我们
的女儿,还有什么别的新奇之事呢?
她眼里含着泪水笑了起来。她一边擦了根火柴点着了香烟,一边发出干涩的抽泣声。
人们不是这样说吗?吱嘎作响的轮子总能得到润滑油。那就是我们的杰西,对不对?
吱嘎作响的轮子。从来不十分满意做出的安排,直到她有机会加以修正才行。从不满意
别人做的计划。从来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
杰西惊恐地在她母亲的声音里听到非常接近于憎恨的东西。
莎莉——
没关系,汤姆。她想和你待在这里?好的。不管怎样,她是不会乐意随我们走的。
她要做的就是找姐姐打架,嘀嘀咕咕吵着要照看威尔,换句话说,她要做的就是吱嘎作
响。
莎莉,杰西极少嘀咕,而且非常好地——
噢,你不了解她!莎莉·梅赫特叫道。她声音里的怨恨使杰西缩回了椅子里。我向
上帝发誓,有时候你的表现仿佛她是你的女友,而不是你的女儿!
这一次,长长的停顿属于她爸爸了。当他再度说话时,声音轻柔、冷静。那样说很
不好,可以理解,却不公平。他终于回答道。
杰西坐在平台上看着金星,感到沮丧的心情朝着恐怖之类的情绪发展。她突然有了
个欲望,想再次握起手来捉星星——这一次是希望一切都离开。她以请求爸爸开始,希
望他处理好事情,这样明天她就能和他一起留在落日道了。
接着,传来了妈妈拉椅子的声音。我道歉,莎莉说,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愤怒的,
杰西想,她现在听起来也有一点担心。明天留着她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好的!妙啊!
你尽管留着她吧!
接着传来她鞋跟快速敲着地面离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爸爸给自己点烟打
火机发出的咔嗒声。
平台上,杰西热泪盈眶——感到羞耻、伤害、宽慰的泪水。争吵没发展到更坏的地
步便结束了……不过最近以来,难道她和梅迪不是已经注意到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响,越
来越激烈了?而且争吵之后他们之间的冷淡恢复得较为缓慢?有没有可能他们——
不,她没想完便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不,不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可能。所以闭上嘴
巴。
也许,改变场景也会改变思绪。杰西站了起来,沿平台阶梯跑了下去,然后顺着小
路走到了湖边平地。她坐在那儿,朝水里扔着石子,直到半小时后爸爸出来找到了她。
“明天在平台上两个人吃日食汉堡。”他说着亲了亲她的颈侧。他已经刮了胡子,
下巴光滑。可那种美妙的轻微颤栗还是再次传到了她的脊背。“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生气了吗?”
“没有。”爸爸轻快地说,“她认为两种方式都不错。因为你这星期的家务活已做
完了,而且——”
她已经忘记她早些时候的直觉,即:有关起居室兼餐厅的隔音效果他知道的大大超
过他流露出来的。他这种大度的谎言深深感动了她,她几乎要放声大哭了。她向他转过
身去,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用猛烈的小小亲吻覆盖了他的脸颊和嘴唇。他最初的反
应是惊愕。他的双手猛地往回一抽,接着,仅仅一会儿,便捂住了她胸前的两个小苞。
那种颤栗的感觉再一次穿过全身,不过这一次强烈得多——强烈得几乎感到痛苦,像电
击似的——随着这种感觉,像是某种古怪的似曾经历的错觉,她又产生了成人奇怪的矛
盾感:在那个世界里,你什么时候想要,就可以预订黑刺莓肉糕,或者用柠檬汁煎的鸡
蛋……在那个世界,有些人实际上真的这么做。接着,他的双手在她的周身游动,最后
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他热情地紧拥着她,说他们在不该待的地方逗留的时间超过
了本应打住的时间一会儿,她几乎没注意到。
我爱你,爸。
我也爱你,宝贝儿。千爱万爱。
16
日食那天,黎明时分天气便又热又闷了,不过相对来说天空晴朗——天气预报员们
曾警告说,低沉的乌云将遮蔽那天体现象。这一警告似乎证明是没有根据的,至少在缅
因州西部地区如此。
大约十点钟时,莎莉、梅迪和威尔离开去赶达克斯考太阳崇拜者们的公共汽车了
(临走前,莎莉在杰西面颊上无声地、僵硬地吸了一口,杰西也同样回报)。他们把汤
姆·梅赫特留给了前一夜他妻子称之为“嘎吱作响”的轮子的那个女孩。
杰西换下了短裤与营地T恤衫,穿上了她的新太阳裙。这件裙子很漂亮(也就是说,
如果不介意那鲜艳刺目、红黄相间的条纹的话),但是太紧了。她喷了一点梅迪的美参
牌香水,用了点妈妈的约多拉牌除臭剂,又涂了点薄荷露牌口红。尽管她从来不是那种
爱在镜子前逗留的人,左打扮,右讲究(那是妈妈的话,比如对梅迪说,“梅迪,别再
左打扮,右讲究了,从那里出来)。那一天,她还花了些时间把头发盘了上去,因为爸
爸曾就那个特别发型恭维过她。
她别好最后一根别针,伸手拉开卫生间的电源开关,站在那儿。镜子里与她对视的
似乎不像个小女孩,却像个少女。这并不是因为太阳裙突出了她微隆的胸部,那部分得
再过一两年才能真正成为乳房。不是因为她的口红,也不是她的头发,头发笨拙地盘了
上去,形成了个古怪的髻。是因为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整体要比部分大,因为……因为
什么,她不知道。也许是她卷上去的头式突出了颧骨部分,或者是她裸露的颈部曲线,
那比她胸前似蚊咬过的红痘或她那假小子似的没有臀部的身体更有性感。要不只是她的
眼神——一种亮闪闪的东西,不是在今天以前隐藏起来了,就是根本没有过。
不管那是什么,这使她又逗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映像。突然她听到了妈妈在说:
我向上帝发誓,有时候,你的行为仿佛她是你的女友,而不是你的女儿!
她咬着粉红色的下嘴唇,眉头微皱,她记起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碰她时传遍全
身的那种颤栗,他手放在她胸前的感觉。她感觉到产生那种颤栗,她不让它发生。为你
不理解的东西产生颤栗没有意义,也不值得去想它。
这建议不错。她想。她关掉了卫生间的电灯。
随着中午过去,下午朝着日食发生的实际时间临近,她发现她越来越激动了。她将
手提式收音机调到了WNCH电台,这是北康维的摇滚乐电台。她妈妈讨厌这个台,听了三
十分钟的德尔·山依,迪·迪、夏普以及加瑞的“美国”联唱,不管是谁在收听(通常
是杰西或梅迪,有时是威尔),她总要他们转到古典音乐台,这是从华盛顿山顶上播送
的。可是今天她爸爸似乎欣赏这音乐,他随着音乐打着响指还哼哼着。一次,当丢普瑞
唱到《你属于我》这首歌时,他唐突地用胳膊将杰西揽过来,沿着平台舞了起来。三点
半左右,杰西安置好烤肉架。离日食的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她去问爸爸要吃两个汉堡,
还是只吃一个。
她在屋子的南边找到她,就在她身处的平台下面。他只穿着一条棉布短裤(一条裤
腿上印着耶鲁体育几个字)。手上戴着加了衬垫的烤炉手套。他的额上系着条扎染印花
大手帕,用来挡住眼睛上方的汗水。他蹲在一小堆用生草皮燃着的烟火边。短裤和印花
大手帕衬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古怪,却富有活力。杰西在她成年的夏天里有生以来第一次
看到了她妈妈当年爱上的这个人。
几块方玻璃——从一间旧棚屋窗户玻璃的碎片中仔细切割出来的——堆在他的身边。
他将一块玻璃举在火里升起的烟中,用烤肉夹钳夹着玻璃两边翻转着,好像那是某种奇
特的营地风味小吃。杰西放声大笑——主要是烤炉手套使她觉得好玩。他转过身来,也
咧嘴笑了。她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这个角度使他有可能抬头看到她的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