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






  童师母就是童童的妈妈了。童妈妈本姓卢,出身农家,原名卢金玉,16岁嫁到童家。公公童卓圣,早年教私塾,兴新学后为警署师爷,公正清廉,死时,童英杰年幼,家无余财,通街跪拜告化,募钱葬父;后入国军学医,方立业成家。婆婆童徐旃君嫌卢金玉其名不雅,改为卢岫瑛,送进女中读书,生童童大哥无晦后,随童英杰学西式助产,天性聪慧,心细手巧,顺利通过国民政府考试考核,发给助产士证书,是兴盛县第一个西医助产士。童师母白净、富态、慈眉善目,对产家、病人,无论贫富,一说一个笑。更加技术高明,转胎位、断预产、护会阴、复苏窒息新生儿、人工剥离留滞胎盘等,无一不精。几十年来,助产三代婆媳母女,接生上万,无一事故。远至周边县市的产妇人家,也备滑竿、轿子,几十上百里抬去接生助产。济世医院被抄,童英杰惨死,童妈妈失业,家中老小十余口人,嗷嗷待哺。童妈妈在人民政府卫生科哭求了一个星期。田科长为刚成立的妇幼保健站开展业务,给22元工资买了童师母这块金字招牌。童妈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饭碗,长住值班室,没日没夜,无论上下班,风雨无阻,随请随到。一双解放脚走遍了兴盛城乡每个旮旯角落。保健站办培训班,各区乡、公社、都送来学员。几个分配来的卫校毕业生,实际操作还要学童妈妈,就只给学员上理论课。带习动手的事全落在了童妈身上。童妈和乡村接生员们相处非常融洽。起初她们叫卢老师,后来全都亲热地称她为“卢妈”。

  一次培训班结业。晚上聚餐,众学员都向卢妈敬酒。卢妈颇有酒量,也禁不住大家猛灌。喝高兴了,一改平日谨慎,大喜笑谈:“也不知前世积了好多德,才修来你们这些好姑娘喊妈!”

  有学员问:“卢妈你有几个娃儿?”

  “八个!”卢妈自豪地说。

  “好福气哟!八个!前世积了大德,今世儿孙满堂!”学员们惊呼、赞叹。

  卢妈有点忘形了:“我这人就是良心好,要是前世作恶,今世就该当孤家寡人,断子绝孙了!”

  说者无心,听者在意。当时保健站已升格为兴盛县妇幼保健所了。新任所长卢彩馨恰好就是个孤人。抱养了一个女儿又不争气,成绩差,还小偷小摸地手脚不干净,往死里打也不改,成了她的心病。因她刚来不久,谁也不知道。卢妈无意中就闯了大祸。

  前几天卢彩馨听人喊“卢妈”,冒应了几次,很尴尬,心头早就不舒服;这里又听见孤家寡人之说,脸色大变,拂袖离席。众人不知就里,仍欢宴尽兴而散。

  前任所长也姓卢,名贯英,本城人,湘雅才女,1948年入共产党,随西南服务团入川,器重卢妈的声望、技术。几年时间,童妈工资升到元,只比她少一级。不料1959年,卢贯英到九龙沟大战钢铁,突发脑溢血,抢救不及死了。人称“观音升天”。卢彩馨继任。

  卢彩馨出身小地主。家境破败。父母欲嫁其与土豪作小老婆,逃婚参加解放军卫生队,嫁一连长,连长牺牲;嫁营长,入共产党。营长患结核不治身亡;又嫁一营长,死于车祸;遂有克夫之誉,不再嫁,亦无生养。其人不苟言笑,阴沉多疑。见一个反革命婆娘被人尊为卢妈,还含沙射影,恶毒攻击,骂自己前世作恶,今世报应,孤家寡人,断子绝孙。而自己堂堂革命者、烈士家属、共产党员、一所之长,工资竟然和反革命婆娘差不多。这兴盛妇幼保健所的反右运动是怎样搞的?反革命气焰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翻出整风反右,大鸣大放的会议记录,仔细审阅,终于发现有这么一段:

  卢岫瑛:我拥护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我孩子多,又都在吃长饭。定量差一点。我瓜菜代,自己克服……

  她在“定量差一点”下划了条红杠。搞了两天,整理好材料上报。终于给卢岫瑛戴上了右派帽子。工资降为28元,批斗后解除公职,下放黎家公社劳动改造。半年后,下放兴盛县城关医院。从国家卫生技术干部变为集体所有制的管制分子了。

  卢妈来到城关医院妇产科,长住值班室。几个接生员都是她培训过的,依然“卢妈、卢妈”的亲热无比。妇产科主任尚家泉不高兴了,说值班室是值班的,不值班的人不准长住。说:“卢岫瑛,你裕利街有房子,回去住!”

  童妈妈告诉她裕利街的房子,街道安排人住完了,在保健所都是长住值班室的。

  尚家泉说:“这里是城关医院,不是保健所。”又笑着说:“保健所是好,现在更好了。你回去呀!”

  童妈妈忍气找吴仁兴院长安排宿舍。吴院长很干脆地回答:“没得!自己想办法。租房子住嘛!”

  28元的月工资,要供养4个失学子女。租房住?同事们私下告诉她,医院哪里哪里有空房。叫她去找书记惠世光。说惠书记和气,好说话些。童妈妈谈了自己的困难。惠书记表示理解,还带一点同情,但两手一摊说:“医院找不出空房子啊。这个事该院长管。还是只有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城关医院十几年来,翻修了门诊部,东院改造了院办公室和妇产科病房。西院新盖了两层木楼住院部。在西南角新修了十多套自成小院的青砖套房。那是医院中上层干部和有来头的人的华居。最令人羡慕的是各家有独立的厨房、饭厅。院内还有茉莉、月季和小葱、蒜苗并生共荣的花坛。隔着正南方的食堂厕所、猪圈澡堂,东南角是一座有两个天井的大院,住了十多户一般职工,虽说共用厨房厕所不方便,毕竟是正二八经的居家住房。据说有两三家青砖套房的主人常年空锁不住。童妈妈不敢奢望,能在平房大院中调出间堆杂物的就谢天谢地了。

  童妈妈不断地找书记、院长哭诉、求情。他们终于答应再研究研究。几天后,尚家泉把童妈妈带到产科病房边,一道从没开过的小门前,笑嘻嘻地说:“我帮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给你争取到这间屋子。小是小点,一个人够住。上班也近。”

  童妈妈谢了她,接过钥匙,打开门。令人作呕的臭气、霉味,扑鼻而来。空荡荡的小屋没窗户,装了一屋子的蛛网、尘土、垃圾。进深只有丈把。宽仅够放张床。后来才知道这是停过难产死者的停尸房。大医院叫太平间。



  童妈妈请工人在门楣上和后墙敲掉几块砖,让空气对流。找了些木板、砖头、旧板凳,把2尺多宽的旧病床拼成一张4尺多宽的大铺。把自己的唯一家当,一口补得面目全非的大皮箱从值班室搬过来。拣了一张废弃的藤椅绑扎好。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妈妈给童童留了一瓶开水。童童提到澡堂冲成温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背心,喝着妈妈留的冷稀饭下泡菜。妈妈说:“萧克武来催过几回了。你准备哪天走?”

  “明天吧。”

  “蓝伯母要给她蓝瑛带东西。瑞琥家也要给瑞珀带东西。还有夏家那个小妹,天天来问你好久回来,说她安排工作了,就在璧县莲花矿区。”妈妈说:“她才多大?就安排工作。”

  “快满17岁了。”

  “才16岁呀!”妈妈感叹道:“16岁就工作!也难怪,人家成分好,军属。姐夫是大官。”

  童童心里一下烦乱起来。明天走?后天走?聪聪带异香的手绢,分别时盛着晶亮泪珠的月牙凹。明晚的约会;娇憨可人的蓝瑛,润白如玉,美艳如花的笑脸;夏翔甜美的歌声,轻盈的身姿,脉脉深情的桃花眼,一并涌上心头。

  妈妈见童童皱着眉头,心神不定,想他一定是舍不得走。自己也舍不得他走。一时无语。两娘母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破藤椅上,相对无言。悲苦之情溢满斗室。

  “不想走就再拖几天吧。”妈妈下决心承担后果,说:“半夜过了,睡吧。”

  妈妈到值班室去了。童童在蚊帐里翻来覆去,不知几时睡着的。突然被一阵训斥声惊醒,睁眼见气窗明亮刺眼,翻身起床,开门见尚家泉站在凋敝的葡萄架下,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产房,高声怒骂:“你个反革命婆娘!狗日的老右派!死不悔改!倚老卖嘬!抗拒改造!说你两句就砸东西。你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子今天就要跟你抠出血!……”

  童童估计是在骂老母亲,跑进产房,见妈妈和陈艳洁正在拖地板。撮箕里装着扫起来的碎玻璃瓶。妈妈气得一脸通红,双眼含泪,浑身打颤。

  陈艳洁告诉童童:“尚家泉看见卢妈在给产妇冲洗会阴,很不高兴,质问卢妈换班咋个不通过她。卢妈拿冲洗液失了手,瓶子摔了。”

  尚家泉是童童的同班同学,童童是文娱委员。她想参加演出,追着童童叫哥哥,其实她比他大两岁。同学们都知道她爱巴结老师、欺负同学、拉圈子、扯是非、外号“丧家犬”。这雅号一直随她进医院。是那个人,直呼“家犬”,甚至叫“狗”,她也不生气,声喊声应。不是那个人,喊了,狗是要咬人的!

  她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成绩中下,入兴盛县卫校,一年半后,学校停办。找关系进了城关医院。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进修了半年,嫁了个公安兵。吴仁兴叫她当了妇产科主任。她只上门诊班,开开化验单、入院证、不值夜班、不接生,每周到病房来一两次,逛逛,找茬训训人。没啥技术,也没啥业务。卢岫瑛来了,产妇、病人都涌到病房直接找“童师母、卢老师”。接生员们都是卢妈的学生,连科班出身,刚调来的陈艳洁,都听卢妈的。她这个主任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她晓得,有共产党的领导,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一个右派分子,反革命婆娘,还不是小菜一碟!

  童童挣脱妈妈和陈艳洁,冲到院子里,喊道:“尚家泉!你给我站住!你凭啥欺负人?我老母亲快60岁了,手有风湿,吃饭还经常摔烂碗,筷子都拿不稳。你凭啥子……”

  没说完,吴仁兴,萧克武从办公室出来挡住他。吴仁兴阴沉着脸。萧克武说:“你才回来?收拾好东西,你今天现在马上走。给我回璧县!”

  吴院长说:“家属不能在医院吵闹。有问题找办公室解决。”

  惠世光书记在办公室窗户里探出头来,说:“童童你进来说,进来说。”

  童童进办公室刚要开口。吴仁兴说:“你!赶快收拾东西,回璧县。今天再不走,我们只有报告县上来处理了!”

  童童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妈妈小屋里,一横心:“老子偏不走,看把我吃了!”

  妈妈又气又怕,战战兢兢地帮他收拾东西,说:“走吧,你不要给我惹祸事了。给我写信。”

  童童说:“我偏不今天走!我到瑞琥家去住!”提着行李出门。

  他知道妈妈在屋里泪眼婆娑地目送他。不忍回头,径直向北固街城墙上走去。瑞琥家在城边破败的大杂院里。

  瑞琥妈妈抱着帮人带的李英,笑迎童童:“就差你了!”喊:“瑞琥!童童来了!”叫李英:“问童童哥哥好。”

  奶奶坐在院子里洗衣物。李芬蹲在盆边玩水。奶奶说:“才谈你,就来了。打喷嚏了吧。”

  瑞琥文弱白净,出来接过行李问:“才回来?”

  “昨晚上回来的。医院撵我回璧县。”

  夏翔,夏小妹,鸭蛋脸,纤细、妩媚。上穿粉红小褂,下穿紫红花格短裙。刘海小辫,更显稚嫩。嘟着丰唇,眼含娇嗔说:“你真让人望穿秋水呀!”

  曾彦荷长辫齐腰,身材苗条,白衫蓝裙,清新素净。最引人注目的,微凸高阔,苏格拉底氏的前额。她含笑说:“我在这里。想不到吧?”

  童童朝夏翔笑笑,问彦荷:“回来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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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天了。”

  “大姑又装病?”童童哈哈大笑:“这回老九没得政府伙食吃了!”

  大家都笑了。

  彦荷妈妈姓童,是童童的远房大姑。去年彦荷刚下乡,大姑就称病要彦荷回家。正是动员二批知青下乡的非常时刻。县知青办怕这个小地主的幺姑娘,解放军师首长的九妹回来乱说,出了个高招,特邀她为首批知青回乡代表,天天安排她到处开会,坐主席台,吃住都在县委招待所,回家看妈也有随从同去,借口代表知青办慰问知青家长,花了一笔冤枉钱。

  正笑着,彦荷说:“还有个望穿‘夏水’的,你为啥不理人家?”

  瑞琥说:“哪个眼力那么好,望得穿肚子里的‘下水’?”

  众大笑。

  “人家说的是‘秋水’!”夏翔又嘟起了丰唇。

  “现在是7月底,正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