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同牢礼一点意外都没出,赵瑟喂了傅铁衣一口,傅铁衣喂了赵瑟一口。傅铁衣喂赵瑟时格外的温柔体贴,他已经完全将赵瑟视为自己的妻子来对待。赵瑟的心为之剧烈的摇动,几乎难以自持。她再也不敢去和傅铁衣对视。直到陆子周和傅铁云一起吃完碗里的豕肉,赵瑟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就是合卺。燕王妃卢文谣亲自给她们到了合卺酒。傅铁衣欣然饮下一半,停杯在手等待赵瑟。赵瑟接过酒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在满堂的肃穆中翻转手腕,将酒杯倒扣于桌面。在赵氏亲族与上都所有的目瞪口呆中,泛着浅碧色光泽的琼浆顺着案角缓缓流淌。
即使是傅铁衣也措手不及。他举手将冕旒拢到一边,直视赵瑟,以目光询问。
赵瑟低头笑了笑,站起身对傅铁衣郑重说道:“抱歉,傅侯,我不能和你成婚。我答应了别的男人,对不起。”
卢文谣一时站立不稳,失手跌落了酒壶。她顾不上这些,立即攥住赵瑟的手说:“新娘怎能紧张若斯。”
然而,这绝不是一句紧张就能蒙混过关的事。众目睽睽,大郑三百余年,从来没有一位士家女儿有胆量在婚礼上搞出这等变故。是以,卢文谣一句话之后,喜堂之上鸦雀无声,连苑国夫人夫妇都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傅铁衣扫视四周,偌大的厅堂立即笼罩上一种死一般威压。赵瑟向傅侯施礼,已不是夫妻之礼,而是贵族男女间一般的礼节。傅铁衣叹了口气,长身而起,慨然道:“赵小姐,你肯选择我一直都是我的荣幸。现在小姐既然不愿意给予这样的荣幸……”
他停顿了一下,绝然说道:“在下理当从命!”
之后,他越过赵瑟,迈着很大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卢文谣本能地伸臂去拦,却被傅铁衣一个毫无留情的过肩摔砸到地上。傅铁衣回头望了一眼堂上兀自站立于阴影中的赵瑟,一把扯了自己身上的冠冕衮服抛于堂上,大步跨出大门。那些跟随傅铁衣而来的傧相立即随傅铁衣而去。他们的皮靴轻蔑的践踏过那只有最高贵的士族才有资格穿着的衣冠……
侍卫们牵了马来,默不作声。傅铁衣长舒一口气,翻身上马。
“回河北!”他挥鞭打马,骏马昂首嘶鸣,疾驰而出。马队发出响雷一般的啼声。
之后,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响就成了大郑王朝彻底坍塌的开始。
强傢
许多年之后,大凡谈起大郑帝国的衰亡史,那些在故纸堆中皓首穷经寻找历史真相的大牛们都要提起赵瑟和傅铁衣那场未曾完成的婚礼。他们不吝溢美之辞将其称之为“改变历史方向的舵标”,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如果赵傅婚姻成立……”并不约而同地在他们严肃的论文之上冠以这样的题目——盛世终结与赵傅婚变。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在场的人们理所当然不能从如此宏大的尺度上看待这一变故。事情实在是太突然,即便围观者都是上都最资深的老狐狸,作为婚礼上的看客,他们也只好尴尬地看着眼见的一幕,任由情势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
当时,傅铁衣决然离去,变故的另一主角,该当千夫所指的新娘赵瑟握着承载了她的罪恶的合卺铜杯站立着。苑国公挟着勃然而发的怒意冲过来抓住赵瑟的,气得面颊不住地颤抖,几乎找不到言辞来责骂。芫国夫人则拉着自己的丈夫的另一只手臂,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那些跟随傅铁衣的侍从以如此傲慢的方式离去留下了满堂的狼藉与噪音,傧相仆役们也跟着手忙脚乱,不得以凋零成一副乱糟糟的局面。然而赵瑟似乎就是自己一个人,和以上的这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的双肩向后,将背夹得很直,看起来是决然而坚定的,并没有这样快就后悔。她的睫毛下垂,仿佛把一切心思都收敛起来。而唯有她唇角一丝若有如无的苦笑轻轻诉说着她的哀伤与无可奈何。
斜次次插过来一个通身火红的瘦弱男子。他扬起手掌,仿佛用尽全身气力一样甩在赵瑟脸上,放出极为响亮的声响。厅堂中骤然安静下来,众人尴尬地盯着中间那个施暴的病弱男子和赵家嫡女左颊上极为清晰的红色掌印。他们心里深处开始有小小的骚动。的确,大热闹还没完。好戏一般都要买一赠一。
一时间,赵瑟真的是被打懵了,而并非假装。如此高级别以至于让看热闹的人都热血沸腾的待遇赵瑟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接受。她虽然也曾设想过自己当堂悔婚将有什么后果,却万万没有料想到当场就会有人给她献上这样的简单粗暴。赵瑟抬头去看眼见这个男人,是傅铁云。不知道什么原因,刚才他没有追上傅铁衣一起离去。或许傅铁衣被赵瑟气糊涂了,也忘记照顾自己的陪傢弟弟。实在是看不出来,他那样病弱的身体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赵瑟的面颊火辣辣地疼。
的确是有资格打我的人,赵瑟想。她尽力管住自己的手不去碰脸上被打过的地方,低声对傅铁云说:“阿云,别这样。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吧!”
傅铁云扭住赵瑟的衣领怒骂:“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无耻!无耻!你竟敢侮辱我的兄长!你毁掉了他的终身你知道吗?我必要你后悔!我必要你后悔!”
他越骂越是愤慨,复又提起手又在赵瑟的脸上左右打了几下。赵瑟痛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然而现如今自己最没理,只好叫人家打来出气。苑国夫人夫妇虽然心里恨不得也一掌敲死了那不肖的家伙儿好省心,但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看着傅铁云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打得不亦乐乎,只好出面阻拦。侍仆们一窝蜂的拥上来隔开赵瑟和傅铁云。傅铁云奋力推开面前的一个侍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之后便摇摇晃晃地向后仰去,晕倒在侍奴的怀里。
“快扶进房去,叫大夫!”苑国公急急吩咐。本来就不知该如何向傅铁衣交代呢,怎么能再饶上他的病鬼弟弟?
于是又是一场大乱,宾客们不管看没看够热闹,都不好再赖着不走,便就此陆续告辞。芫国夫人亲自送燕王妃卢文瑶离去,并请她在皇帝面前多加转圜。卢文瑶叹了口气道:“陛下那里倒还罢了,好在贵家小姐的婚事并不是圣旨赐婚。只是此番傅侯愤然离去,必不肯轻易作罢。文瑶昔年也算和傅侯有几分袍泽之情,或者可以追去转圜一二。只是如今上都恐怕已是满城风雨,大家都是要脸的人,您家小姐……少女心思,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少不更事!少不更事啊!”卢文瑶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只是到底没您家小姐胆大罢了。”
剩下的都是赵氏的至亲,众人拥着将傅铁云抬去大堂左厢的暖阁。赵瑟缀在最后,踌躇着不敢进门。陆子周回过头,喜怒难辨地对赵瑟道:“怎么,那么大的事都已经做了,现在却连门都不敢进了吗?”
赵瑟还真是有点不敢进门,怯懦地说道:“不是,我是怕阿云他醒过来载被我气死了。”
陆子周闻言倒是笑了,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赵瑟气的。他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吧。阿云哪里是就这样莫名其妙便能气死的人?你要是害怕,我看还是赶紧溜吧。等他一会儿明白过来,绝对有你好瞧。”
“不能吧?”赵瑟吓得一缩脖子,说道:“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傅铁衣都走了,便是让我难受也是日后的事啦!”
陆子周“嗯”了一声点头道:“你总算还知道有日后,他的主意吗?”
“不,不是”赵瑟双手乱摇,纠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他早就走了。”
陆子周脸上薄怒一闪而过,愠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走了算了!现如今可怎么收场?难得你主意这么正一次,到底是什么缘故?”
赵瑟立即现出满脸的为难神气,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说话。
陆子周冷哼道:“又在自以为是!你若现在不肯和盘托出,事到临头我可未必能有主意给你!”
赵瑟闻言说道:“我不是瞒着你,你怕你知道了难过……只因他寸步不肯相让,我偏巧有了……”话说到一半,苑国夫人沉着脸过来,赵瑟忙闭上嘴巴。
苑国夫人瞪了两人一眼,斥责道:“又想做什么?还不进去!”说罢拂袖入内。
陆子周若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扯着赵瑟进了暖阁。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道:“早晚让你害死!傅铁衣傢不了你,真是他的运气!”
暖阁很干净,即使是燃了很浓的熏香,鼻端依然可以感受到木头和桐漆散发出来的清新与生涩。这房子还没住过人,一切都是新的。婚宅是女子成婚之后的主宅,建造时力求宽大精致。虽然这宅邸别的男人最终也要搬进来,但毕竟要正夫先住过了之后才行。婚礼不成,宅邸也就只好是新的,空的。赵瑟心里有一些愧疚。然而,也只能愧疚着了。
几个大夫愁眉苦脸的围着傅铁云忙碌,一边施针,一面连连摇头,唉声叹气的样子连苑国公都觉得晦气。参娃端着一碗药跑进来,撕咬着几个大夫破口大骂道:“这些庸医有什么用?让开啊!我来喂药。”
三叔公也知晓傅铁云平日用的药很有些古怪,斥退了大夫。参娃小心地喂了傅铁云药,在他的胸口轻轻揉起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傅铁云那惨白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人也悠悠转醒。
苑国公索性也不提今日之事,只是请傅铁云先好生养病。傅铁云笑了笑。并不答话。场面一时之间便有些尴尬。便在此时,府上大管家陪着汗湿重衫的赵波进房来。赵波手里还握着马鞭子,今日变故一生,苑国夫人便立即着他去追傅铁衣,如今看来大约是不能成功。
赵波到芫国夫人身前,躬身道:“母亲赎罪。”
芫国夫人叹了口气道:“本来也是强人所难,岂是你的不是?先下去歇息吧,一会儿再议。”
赵波瞥了一眼床上的傅铁云,低声道:“傅侯派万参将过来接铁云。”
芫国夫人点点头,似是自嘲道:“叫进来吧。总归不能扣下来当人质。”
万参将已然换了盔甲,大步走进来,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勉强向苑国夫人抱了抱拳,几步跨到床前,低头道:“属下抱您回去吧。”
傅铁云挥了挥手道:“你别挡着我。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万参将立即退出暖阁。傅铁云目光四面一扫,便发现了缩在后面的赵瑟,招手说道:“你过来!”
赵瑟虽然不怕傅铁云再动手,但毕竟心虚。陆子周悄悄推了她一把,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了她一眼,赵瑟便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够呛,啥啥都干了,如今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霎时间豪气顿生,将袖口后往后拉了拉便过去了。
到在床前,傅铁云倒是既没有打也没有骂的意思。他和颜悦色地对赵瑟说:“扶我一把,我好起来成吗?”赵瑟当然不能说不行,现如今正欠着人家的呢。傅铁云按着赵瑟的手下了床,也没穿鞋,直接就跪倒在赵瑟的对面。别说赵瑟,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赵瑟忙弯腰去扶。却不妨被傅铁云用力扯住裙子,一屈膝,变成了和他相对而跪的窘迫模样。
傅铁云刚服过药,力气甚大。赵瑟挣扎了两下没挣扎起来,战战兢兢地道:“阿云,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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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铁云回答得云淡风清:“别怕,我找你拜天地罢了。虽然你和大哥的婚成不了,我还是照旧傢你。”说着便按着赵瑟的脑袋一起对拜下去。
赵瑟大惊失色,死命挣扎,奈何一旦说到武力,即便是傅铁云这样柔弱的男子,她也全无还手之力。三叔公伸手欲言,却被苑国公以眼神制止。赵瑟挣扎未果,却也不再用力,就着傅铁云的手掌和他拜了三拜起身,望着傅铁云一幅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模样。
早有伶俐的侍奴扶起傅铁云。他冲着赵瑟笑了笑,笑容像初夏的阳光一样纯粹而绚烂。他盯着赵瑟,仿佛宣布特大喜讯似的告诉她:“有生之年,我们两个人就耗下去吧!大哥他以后傢不了别人,你也一样,你什么人都别想取。不管你是为了哪个野男人这样作,我都不会让你得逞。不相信的话,咱们就等着瞧好了。”
说罢,傅铁云躺回到床上,挥手道:“叫万参将进来吧。”之后,他指着赵瑟对万参将道:“当才我和那个女人拜过了天地,以后就是她家的人了。不能和你走了,你回去告诉大哥。”万参将认为这近乎于玩笑,然而傅铁云干出来的事情连赵瑟都抗拒不了,万参将不是无赖,自然更没办法,只好留下随行亲卫二十余名,自己跺脚走了。
傅铁云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口气里用尽了。他疲惫地道:“我困了,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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