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麻烦只在于她的家族与十一之间存在着天然的敌意。十一恐怕很难理解作为屈指可数的大士族,大门阀之一的赵氏的确有可能帮助他获得与赵瑟联姻的资格,而赵氏的权利者们恐怕也不清楚十一之于她们可能存在的巨大价值。赵瑟所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间与合适的地点将她的家族和她的十一拉到谈判桌前。
“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赵瑟想,“当然,祖母大人的帮助与十一的支持都是不可或缺的。”
赵瑟并不喜欢谋划这些。阴谋,或者阳谋都是很烦人的事情,赵瑟一直觉得就交给那些喜欢操心的人好了。然而现在并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赖,赵瑟只好赤膊上阵,在令她头疼不已的千头万绪之间寻找出路。一切简而化之,四舍五入之后,对赵瑟而言,最有利的情况莫过于就在这座大车店的门口,在十一来不及出手的情况下,自己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捉走。之后的夜晚,十一翩然而至……
的确,或许十一并不在这大车店里面,但十一落脚的地方赵瑟只知道这里,她只能相信即便十一不在,也有人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于他。世间并不存在毫无风险的谋略。不在这里就只能在张氏的大门口,赵瑟不以为那更容易一些。
赵瑟决定在门口多耽误一会儿,等等祖母大人。或者风骚老板娘的柜台前被擒也是赵瑟想象中极为美好景象。于是她转身绕进旁边的小巷子,打算在里面绕一个圈,等有了动静再跑进大车店。
巷子是一小爿市场,两排低矮的小食店面夹着一条又破又窄的小路。小食店大多是落魄潦倒的西域胡商经营,卖一些奇奇怪怪的面食和烤肉,客人也大约都是贩夫走卒之流。路上倒处倾倒着脏水和垃圾,没有双腿的乞丐在泥淖里爬行,瞎了眼睛的巫婆开阖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低沉的吟唱,已经发福走样的胡姬画着极浓的艳妆游走于小食店的座位之间招揽生意。只要往她们高高耸立起的胸衣里塞一个通宝,就可以撩开她们的裙子,把手掌插进她们并紧的大腿……还有一群人,有男有女,像是乞丐那样衣衫褴褛。他们头上或者肩上披着巨幅的粗麻布,大多数倚靠墙壁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律精神萎靡,反应迟钝,痴迷地吸食着一种干叶子裹着的大麻,一切都透着彻底的颓丧与绝望。这些人,就是上都中著名的流浪者。
赵瑟有点后悔进这种小巷子,但也势必不能转头离去。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尽力不引起巷子这些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的家伙们注意。好在她身上这身素衣并不如何抢眼,否则说不定真要被这群渣滓与贱民拆了骨头吞下肚子。然而赵瑟是士族的女儿,即便是再不肖,也与这条巷子的氛围格格不入。很快,越来越多人的视线开始积聚到赵瑟身上。赵瑟越走越紧张,尽管一再小心,还是被墙根一个半躺着吸食大麻的流浪者伸出来的腿绊倒,摔了个漂亮的狗啃食。
赵瑟不由伸手摸了摸小腹,还好,是膝盖先着地,没什么大事。这时侯,赵瑟贴着地面的身体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是马蹄。风中传来次第起伏的銮铃声,这意味着来的是权贵之家的骑奴。赵瑟有理由相信是自己家的护院。如此偏僻简陋的巷子,如果不是为了找自己,会有什么权贵人家派大批的奴仆来?
赵瑟急着起来,手脚却不怎么听使唤。巷子里骚动起来,人群仿佛吹枯拉朽一般惊慌逃窜,店铺的老板们忙着关门,实在来不及跑得就缩在角落里。大抵土匪来了是什么情景现在就是什么情景。赵瑟不禁要怀疑:我赵家的名声当真就如此之差吗?
赵瑟挣扎起来,四周避世的流浪者们大多拖着麻布躲进黑乎乎的席棚,只有绊倒赵瑟的那个女人还若无其实的坐着,眼睛紧闭着,一面吸食叶子,一面轻轻晃动脑袋,神情宛若漂浮于天空般浩渺。赵瑟觉得这女人相当眼熟,可实在不敢认。此时,十几骑骑奴已如狂风一般袭来。红衣,不是赵府骑奴的装扮。赵瑟松了一口气,闪到流浪女旁边,打算等他们过去了再走。而那些骑奴们却偏偏到了赵瑟附近便带转马头,一起跳下马。赵瑟偷眼打量领头之人,仿佛是那个在燕王府暖阁中被韩国夫人张媛玩弄的男子。穿上了骑装,他更加英俊了,只是不知道衣服下面的鞭痕消退了没有……
赵瑟猛然转头,盯着那兀自还在过瘾的流浪女,讶然道:“韩国夫人?!”
骑奴们一起屈下一膝,抱拳施礼道:“夫人!”
流浪女,现在可以肯定,就是高贵的韩国夫人张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瑟,吸了口大麻,懒懒地道:“原来是赵家小姐啊,听说您近来可风光的很,连傅铁衣都被你甩了。”
赵瑟暗道一身惭愧,蹲下去问道:“夫人见笑,怎得夫人会在此地。”
“啊,我被男人拒绝了啊,当然要伤心得在泥淖里翻滚。”张媛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咦,赵小姐,我被男人甩了是这样,怎么你甩了男人也来这里厮混?难道你我乃是同道中人?”
赵瑟目光扫过一旁安静地跪着的骑奴,仿佛认得第二排左边第二个骑奴乃是前几日就在这个大车店见过的剑眉男子,遂狠狠心,厚起脸皮答道:“说来惭愧,因为婚礼之事,祖母关我在家庙思过。我心中烦闷,溜出来散心,怕家里找,所以只好专拣偏僻的地方去。走累了,本来想去哪个店里歇一歇,不想就绕进这条巷子……”说罢,还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大车店。
张媛笑了几声,伸着懒腰说:“小孩子逃家可不好,一会儿派人送你回去。”说罢收了笑容转向一众骑奴,不耐地问:“又有什么事?说罢!”
为首的英俊骑奴垂下头低声道:“国公大人已经点了人马往薛府去了,如今正和襄将军对峙。夫人再不回家,国公大人他恐怕就要打进武英侯府将那叶将军杀了。”
张媛一听便冷哼一声,扔了大麻,怒道:“怎么闹得没完,阿襄明日可就要出征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为点儿争风吃醋的小事内讧!快扶我起来!”
英俊骑奴向前膝行几步,握住张媛伸出的双手将她扶起来,之后单手一按马鞍,便抱着张媛飞身上马,一众骑奴跟着也上了马。张媛在匆忙之中仍不忘回头吩咐,留下两个人送赵瑟回家。赵瑟似曾相识的剑眉男子和另一骑奴便留了下来。
听英俊骑奴话中之意,仿佛十一在武英侯张襄的府中,却不知与韩国夫人有什么纠葛。赵瑟心情顿时无比沉重,大车店自然是不必再去了,闷闷不乐地随着两个骑奴回府。坐在马上心里一直在想:似十一这般的容貌,终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他万一对自己情意稍减,想要和别人跑了岂不是容易之极?
还没进内城,赵家的护院便已经寻了过来。两个骑奴完璧归赵,打马离去。赵瑟被众人拥簇这回到赵府,并没有见到祖母亦或是被什么人兴师问罪,人便直接被送回家庙。女侍们仍然按部就班的送来衣服和饭菜,仿佛今天的一切都不曾发生。那感觉写在心头就像春梦逝去,露水干涸。
白天的日子是难熬的。赵瑟一忽而记挂着十一的安危,一忽儿怀疑十一与张媛牵扯不清,一忽儿又担心自己被关在家庙的消息能否传到十一耳中。总之,不能安然睡去,每每都要在朦胧中猛然惊醒。之后,盯着满头的汗水渐渐平复下去。月亮升起来,第一颗星星开始闪烁于天际之时,赵瑟习惯性地坐上桌子。这个角度看星星正好。
“十一啊,今晚你会来吗?最后一晚上了,明天大军就要出征……”赵瑟想,“你收到我给你的消息了吗?你还安然无恙吗?韩国公的利剑一定伤不到你吧?或者从那一天起,你真得狠心与我离别,从此再不相见?即便我回心转意,抛弃了一切,你也最终不肯回头吗?不能这样欺负我啊,十一,不能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赵瑟没有勇气一直望着黑暗下只有屋脊檐角的寥寂远方,那一成不变的景象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十一永远都不会出现。于是赵瑟决定闭上眼睛,每默数一百下才睁开眼睛看一次。于是,她就傻乎乎得数了起来。那么,在某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赵瑟分明看见他的十一支着手臂坐在窗棱上,头扭过来凝视她。眼眸中尽去了犀利与凌凛,只剩下缠绵入骨的温柔。唇上挂着那种可以杀死世间所有女子的动人笑容。
赵瑟扑过去抱住十一结实的腰背哭泣不已。她将脸贴在十一宽阔的脊背上,任由自己肆意流淌的泪水渗透十一的衣袍湿润了他的肌肤。她不停的哭泣道:“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
哭泣始终是女人最大的武器,一旦赵瑟流泪,不仅十一立即缴械投降,连赵瑟自己也跟着理直气壮起来。霎时间,眼泪将笼罩在赵瑟心头的阴谋的暗霾冲刷得干干净净。
“好啦,好啦。”十一搂住赵瑟,抚摸着她瀑布一般的长发,轻声安慰着她,直到赵瑟停止哭泣。
而赵瑟一旦收住了哭声,立即就变成了张着利爪的猫科动物。她扁起嘴巴死命地摇晃十一,并以牙齿和指甲在十一身上留下可疑的痕迹。她气恼地指责十一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找我?毁了婚你都不来找我!坏蛋!骗子!你一定不爱我了!你走啊!你走啊!”
为了免于被推搡下去的悲惨命运,十一只能苦笑着团身后翻,躺在赵瑟目前侧坐着的桌子上。这又给了赵瑟可称之机,她只需转个方向就坐到了十一的大腿上。现在,赵瑟更不用客气了,攥紧粉拳用力敲上十一的胸膛。边敲边骂道:“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张媛了,做什么要和她纠缠不清,搞得人家夫君都要找你玩命?”
十一轻轻咳嗽了一声,抓住赵瑟的手腕道:“别打,我的内伤还没好呢。”
赵瑟忙停了手,凑下去问道:“你没事吧?”
十一摇摇头,在赵瑟的唇角上轻吻一下,解释道:“我真的是今天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些。谢谢你,阿瑟,我必此生不负于你。那日我从你这儿离开,很是伤心,便去找张襄喝酒。在他府里,碰见了张媛。那女人向我求欢,非要我傢他。我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大约说了很难听的话。张媛很伤心地走的。他的夫君得知此事,尽出家中的武士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内伤未愈,张襄便把我关在了他的府里的密室养伤。这几天,出了什么事我竟是一概不知,直到今天听小丁说笑话,我才知道你放弃了傅铁衣,被关在家庙里……对不起,瑟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赵瑟笑着摇头,眼眸中还挂着泪水。她摩挲着十一的脸刚待说话,只见霎时间窗外火光冲天,一声清晰的叫骂传入耳中“兀那贼子,速速放了我家小姐束手就擒还则罢了,否则万箭齐发,定叫你死无全尸!”
赵瑟和十一相拥着向窗外眺望,只见间几百名家丁擎着火把将家庙围得密不透风,四面壮硕的护卫刀剑出鞘,张弓蓄势,只要一声令下,家庙中人断无生还之道。正对阁楼窗户的一方,众人簇拥着芫国夫人夫妇并肩而立。他们前面有护卫手池藤盾蔽护身体,两翼分别是赵波和秦合清,均佩着贵族男子惯用的长剑。在火光中,芫国夫人被风吹动的白发赫然而分明。
“祖母大人哪……”赵瑟无声地叹息。
孩子
遭遇明火执仗的捉奸,这在赵瑟已经是第二次了。耳热心跳,紧张兴奋等等复杂多变的心情完全相同,都是呼啸而来,刮过狂跳的心房。唯一不同的只在于第一次是由别人的手推动的阴谋,这一次则是由赵瑟自己的手来推动的。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赵瑟还是对祖母大人如此高度的默契与不加保留的配合赞叹不已。赞叹之后则是小小的失落。
赵瑟曾经无数次设想并期盼着这一刻发生的事情,然而,真等到了这一刻,赵瑟却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她究竟是怎样卑劣而愚昧的女人哪,终于连自己最爱的男人也要算计。赵瑟可以在心里鄙视自己,却不得不继续下去。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是如此。阴谋的车轮一旦转动,就必须一直向前,碾碎一切螳臂当车之物,包括阴谋的发动者本身。赵瑟清楚的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如果她现在才停下来,那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赵瑟侧过头去看十一,将一切歉意都深深的埋藏在眼眸里。“反正我会用一生去补偿的,十一,只要你不知道就好。我也一定很快就忘了它。”赵瑟想。
十一或者是错会了赵瑟的意思。女人抱歉的眼神和求助的眼神往往不存在任何区别,都是那种小鹿一般温柔清凉的眼神。十一首先的反应就是伸手摸剑,尽管他实际上因为内伤根本就不可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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