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现在告诉你,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吧!”
办喜事赵瑟也算是各种老手。何况取侧夫与正式的昏礼不同,大抵行半礼即可。照理这一次该轻车熟路,但是偏偏到了西楼的事情上,每每总要出些意外才算吉利。事情其实也不大,便是三叔公在操办完纳彩里之后,因为受了些风寒,病倒了,后面的杂事自然没有精力过问。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自然会有赵波管家。但是现在赵波已然定下了婚事,纵然成婚傢人还有几年,可依礼而言毕竟算是旁人家的夫婿,不好在问娘家的家务。这样,这个家暂时就该交给赵瑟的夫婿来管,婚礼也该由他的夫婿来操办。
这可生生为难死了赵瑟,能给她管家的人她可是还没取进来呢!总不能叫西楼他自己操办自己的婚礼吧?
于是,赵瑟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被傅铁云数落得体无完肤得代价去求。果然,刚说个来意,就碰得灰头土脸。傅铁云将猗猗抱在怀里哄着,不屑地瞥了赵瑟一眼,骂道:“滚!我不给你捣乱叫你取不成,你就该磕头上香了!还敢让我帮你办喜事?嘁!”
被赵瑟拉来做说客的是三叔公身边的管事崔笑。一时听不过去,上前见义勇为道:“公子为小姐在家事上尽力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如此断然拒绝岂非大违夫德?”
“啊,是这样……”傅铁云冷笑着打断崔笑道:“那好吧,你留下帮我!”
傅铁云那在赵家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名声啊!崔笑就是再舍身为主也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便拍着胸脯说“好,我留下来送死”吧?于是,和赵瑟一起落荒而逃。
接下来只好找陆子周帮忙。虽然陆子周不会叫赵瑟难看,可赵瑟却知道他更不会答应管什么家。当初还在淮南时,陆子周就明白说过管不了,不要为难他。然而颜面攸关,赵瑟琢磨着与其为难自己,不如为难陆子周。
她既然想到了陆子周不会答应,便索性一进门就耍赖。她坐在地上几乎是蹬着腿撒娇道:“子周你就帮帮忙吗?等西楼取进来了一定不再让你操心。你不是也很心疼西楼的吗?也不想他好不容易一次婚礼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吧?”
陆子周这时候正在为元元留下的麻烦头疼,起身去拉赵瑟,赵瑟又死赖着不起,便无可奈何地道:“我是真的管不了家,当初并没有骗你。”
赵瑟不依道:“你就试试嘛!江山都指点得了,逞论一个小家?再说了,你一个男人,哪有连家都不会管的?肯定骗我。喂,欺骗妻子和不会齐家可都是有违夫德的啊!”
这样厚颜无耻地一说,陆子周便当真不好拒绝了,于是勉强点头。赵瑟转嗔为喜,攀到陆子周肩膀上,大力亲了他一口。
这样,赵家的家事就走向了凄惨而混乱的深渊。指点江山的陆子周竟是真不会管家啊!没几日,连赵瑟都估摸着换了自己来都得比陆子周强许多。没法子,赶紧趁着家奴还没有造反的时候将这位爷就地免职,乖乖送出去给她赚钱。由此可见,果然陆子周也不是万能的。之后,赵瑟再三考虑,最终指派惜时暂时管一管家事。
难得傅铁云知道后也过问了一下:“怎么会选那个惜时,喜欢他,日后等我死了也要正式取吗?”
赵瑟以为傅铁云要去找惜时的晦气,忙道:“怎么可能!他是早些年薛玉京送给我的,其实我也一直不放心,但现在不是没办法吗?”
话虽如此,傅铁云还是本着给赵瑟添堵的原则,将惜时唤去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放出来时,脚步都有些不稳。
然而不管怎么说,自从将家事委派了西楼,一切井井有条。十一月初六这天,喜辇顺利地抬进了赵家,霍西楼与赵瑟拜了天地家庙,正式成了赵氏名正言顺的侧夫。
离歌
宣华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赵氏嫡女赵瑟迎娶周氏义子西楼为侧夫的喜宴成为宣华二十六年结束之前最盛大的宴会。宴会上如云,盛况空前。许多年之后,即便朝代更迭,尘埃与黄土掩埋了士家的亭台楼阁,人们仍然对那场宴会津津乐道。或许是因为宴会中平凡无奇的几个主角在日后都成为了传说中的神话的缘故吧!而在当时,除去姻亲双方家长煊赫的地位之外,歌神元元在离开上都前最后一次应邀献唱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元元已经很久不曾开口唱歌了。确切地说,自从今年新年她应皇帝的诏命在元旦大宴百官的宫廷宴会上唱了一曲之后,宣华二十六年一整年她都没有再公开登过台,不管是在她自己的清歌曼舞堂,还是在哪一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召集的宴会上。即便是到了夏末,元元透露出离开上都的意思,耽于声色犬马和文章风流的贵族之间一片唏嘘,挽留未果的情况下众口一词要求元元再唱一次,元元都没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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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赵瑟喜宴,原本也请不到元元,然而赵家是有赵箫的!这位大人物不知道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竟然自动请缨!或许是赵箫自己觉得赵瑟帮自己从傅铁云那儿搞到了通关文书,也就算间接帮自己搞到了清歌曼舞堂,自己做哥哥的不能老是厚着脸皮白拿白要,也该报答自己亲生妹妹的缘故吧!赵箫突然人品爆发起来,自发自觉地出面去请元元,好让赵瑟的喜宴更加风光热闹。他们具体怎么交涉的不得而知,反正流氓说话,一句顶一百句,元元竟是答应了,搞得无数打赌赵箫铩羽而归的娃们血本无归。
由于元元离开上都的日子定在两天后的十一月初八,赵瑟喜宴那一天实际就成为了元元在上都的告别演唱。那么,宾客们究竟更多的是为祝贺赵瑟而来,还是为了告别元元而来,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困扰赵瑟的烦恼。为此,赵瑟四处“追杀”自作主张的赵箫。然而,不论赵瑟如何地不欢迎元元,她都必须准备接待更多的宾客了。
赵瑟暗中安慰自己说:反正最后一次了,后天,后天,她就永远离开上都了!
总而言之,喜宴当晚,元元按时到了。她裹着红狐狸皮的风衣,抱着琴从马上跳下来,站在皑皑白雪的大地,宛如天际燃烧着的一抹火烧云。站起来欢迎她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赵箫得意地像赵瑟表功道:“怎么样,妹妹,热闹吧!谁家的喜宴能有你这么热闹?你说你前几天竟然还不领情!”
——的确是热闹大发了!
赵瑟白了自己那混账哥哥一眼,低头捉住西楼喜服下面的手。西楼头上蒙着面纱,微微转动着头颅,仿佛不太习惯这样嘈杂热闹的氛围。
赵瑟低声安慰他道:“很憋闷吧?无论如何再忍一忍,等元元那家伙唱完歌,开始喝酒了,就可以先送你回新房休息,头纱也就可以取掉了。哎,西楼,你就知足吧!我比你可惨多了,晚上不知道要被灌成什么光景才能入洞房呢!”
西楼忍不住小声地笑了。只因新人不能说话,隐约在面纱后面冲赵瑟眨了眨眼睛。之后,收敛身体,正襟危坐起来。
“……也不知道今晚子周会不会替我喝几杯,解解围呢……啊,我都一直没有问他……今天取西楼,他不会不高兴吧?”赵瑟小声嘀咕向陆子周望去。
陆子周就坐在赵瑟右侧的一席,他没有看赵瑟,也没有受到元元到来所引起的骚乱的影响。只是,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开始饮酒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了。赵瑟左面的那一席,傅铁云双手举着猗猗的腰,让她柔软的小脚踩在自己的腿上玩。他的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笑容,宛如一个真正的父亲与合格的家庭夫男。偶尔的时候,他会抬眼去看对面的陆子周并扫向旁边的赵瑟和西楼。目光中隐约闪动着的鹰隼般的锐利却是唯有赵瑟才能识破的。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赵瑟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那日傅铁云强傢于自己时声嘶力竭的誓言。她担忧地想:“那小鬼不会是这样不顾大局的人吧?或者子周有什么烦恼?明天!明天一定要亲口问问他……”
尽管明天不是个好主意,然而赵瑟却不得不等到明天。今晚是她和西楼喜结良缘的日子,必须得坐在他身边全心陪伴他,其他的男人的事情无论多么重要都得放一放……说到其他的男人,赵瑟不得不思念起她的十一。尽管她尽量避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想到十一,赵瑟仍然遏制不住。她有一种冲动,去幻想十一也在这里的情景。
“如果十一在这里,或者我就不敢牵西楼的手了吧,如果他看着我的话!”像为了确定似的,赵瑟使劲握了握西楼的手。“他一定会和我闹别扭,一定会那样撇着嘴看我……或者说不定直接抱着我飞走,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他总是这样小气的!和子周可完全不一样。哼,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不会忍受……好吧,没错,十一的话说不定。他一看过来,女人的心就碎了,呼吸就停止了……可他是我的,我们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封侯,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了,我可得帮帮他了……或者的确该和傅铁衣谈谈了。只有他谅解我,我才能安下心来与十一成婚吧……”
赵瑟明显走神了。在她的心里,描摹着一番与她瞳孔中所映照的场景完全不同的画面。她沉溺在其中,一会儿甜蜜的微笑,一会儿又忧愁地颦起眉头。直到周围的嘈杂彻底消失,全场肃静得连心跳声都可以听清时,赵瑟才猛得被这安静吓醒。
原来,元元要开口唱歌了。
元元将火红的披风甩给随行的琴童,倏地旋转身体之后便盘腿坐在庭院正中,身形翩若鸿鹄。她将琴横搭于膝上,信手一拨,琴弦发出铮铮声响,如金玉相击。继而按弦抬头,眸中目光流传向四周扫去,浅浅地露出一抹微笑。众人以为她有话要说,便都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却在此时,元元突然拨动琴弦,一段高昂慷慨的调子拔地而起,犹如一支寒光雪亮的匕首直刺入人的胸口。紧接着,便是一派风起长河,立马孤峰的气象扑面而来。元元声音自胸腔中迸发而出,由低而高,一声高过一声唱到: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山儿屼当安之……”【1】
这歌元元从来就没有唱过,一时之间,竟是把场中众人都震慑住了。按理说,这歌该是唱给皇帝那老太太的听的,绝不该在人家的婚礼上唱出来煞风景。然而不论元元的琴,元元的歌声,还是元元所唱的词,任何一样拿出来都可以牵动人的心肠。现在,这三样完美的糅合在一起,以至于宾客们都沉浸于她所营造的世界并潸然泪下。这就是所谓的伤心人别有怀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梁父吟。赵瑟的婚礼算是彻底让元元给搅局了,尽管这个时候还没人意识到这一点。
当时,赵瑟也在热泪盈眶。之后,她在元元的歌声中反复咀嚼唱词的时候,一种愈来愈不安的感觉笼罩住她。并非赵瑟反应过来这是元元在搅她的局,这时候,赵瑟根本没工夫想这些,更没功夫抱怨什么——元元啊元元,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干嘛老和我过不去?
赵瑟只是觉得元元的唱词自己熟悉非常。是的,这首歌元元从来没唱过,赵瑟本人也从来没在任何时候看见过。这都可以确定。但是,这曲中之词的风度与意气,每一句的低沉与昂扬,甚至于每一个字用在那里,赵瑟都觉得熟悉。就像是原本她也会背,却背不出来。元元没每出一句,赵瑟心中就有“哦,果然是这样”的想法。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仿佛和陆子周帮她写文章,她立在一旁看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是了,这诗是子周写的,元元作成曲子了”赵瑟在心里想,“子周他不是总不愿意写诗的吗?他什么时候写的呢?我怎么不知道呢?”
赵瑟想着回头去看陆子周,却只看见右边空荡荡的一席,陆子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有青玉眼睛直勾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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