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混天龙笑了两声,说道:“你虽然打仗窝囊了点,总也算自己人,动手就是了,费什么话!”
陈承虎哼了一句:“我也不和你争”,便当真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拔下皮鞘,露出寒光闪亮的利刃,向混天龙挥去。赵瑟忍不住“啊”的一声紧闭上双眼缩到陆子周怀里,陆子周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赵小姐,你家的衣裳烫好了,我这就给你送进来。”
屋外猛然传来狄婆婆暗哑晦涩的声音,屋中诸人都是一怔,赵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陆子周和陈承虎反应地很快,同时对赵瑟说了一句话。陆子周说得是:“你出去看看。”陈承虎说得是:“别让她进来。”
赵瑟的反应虽然明显慢了半拍,但在陆子周和陈承虎两人说话之际却已经扬声答话:“啊……婆婆进来吧!”说完还转头来问陆子周和陈承虎:“你们刚才说什么?”
陆子周无奈摇头,答道:“没什么。”陈承虎却冷哼一声,收起匕首,又用刚才扯下来的帷帐将混天龙严严实实地盖住。迷糊从陆子周的身后探出头来,连声提醒:“哎,你给我留一块披的呀!”陆子周拍了他头一下,他才复又缩了回去,不再出声。
混天龙被陈承虎包在帷帐里还不忘说风凉话:“老陈你这窝囊废,十年前也就是没能耐愣充傻大胆,想不到只十年不见,你竟连胆子都混没了!”
陈承虎操起花瓶就待动手,混天龙却已不再言声。赵瑟吃吃地笑出声来,想说:你别折腾了,是那婆婆看着我们把人藏进来的。
终于没说,赵瑟从陆子周怀里挣扎起来,忍住笑从陈承虎手里接过花瓶放在混天龙的头边。而狄婆婆就在这一刻走进内室。
她走得不快,弓着腰,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拄着棒槌,木盆里有件充场面的丝袍,棒槌随着她的步伐敲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一声的钝响。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帷帐怎么掉下来了,才洗过便都得再洗,这得加钱。”
赵瑟早在陈承虎掀开锦被那一刻就完全自暴自弃了。由于她错把自己当成纯看热闹的,所以这会儿忙不迭声地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加钱,当然得加钱。婆婆把床上的铺盖也一起拿去洗吧,我给十倍的价钱。”
“一倍就行了……”狄婆婆有气无力地回答一句,往床边行去。陈承虎横跨一步,拦在狄婆婆身前,狄婆婆咳嗽着抬头,问:“陈将军也有东西要洗?咳……新主顾便宜……一文钱一件……将军使人送来就是……”
陈承虎面色大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狄婆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狄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声音当真变得这般难听?”便低下头向前走去。陈承虎被撞了一下,竟然木呆呆地让开了。狄婆婆走到床前,相当利索地把堆在床上的帷帐、被单还有迷糊的衣裳等等往木盆里收罗。混天龙当然不可避免地被抖落了出来。
难为混天龙这会还有兴致翻坐起来,七手八脚地抓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物事,抱怨着:“老陈我说你窝囊吧你还死不承认,连个老婆婆都拦不住,咦……”
混天龙的抱怨在看清楚狄婆婆那一刻嘎然而止。他到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比陈承虎还要难看,指着狄婆婆说:“你……你是谁?陈承虎,你找来蒙老子的是不是?”转头一看陈承虎兀自还在发呆,终于叹息道:“果然……如此我也没什么理由苟活下去了!”说完,看架势便要咬舌自尽,却被狄婆婆当头一棒,敲晕在床上。
赵瑟浑身一冷,扯着嘴没心没肺地问陆子周:“这人被你们接二连三地敲打,不会傻掉吧?”陆子周为之无语凝噎,他以前只道女子心思细腻,格外能从细处着眼,却不料他家赵瑟竟能把这门本事发扬光大到了极致,端是只看热闹,不顾大局的典范人物哪!
狄婆婆把棒槌扛在肩上,四顾而道:“是什么东西在叫唤?莫不是我老婆子耳背听差了?陈将军,你听到什么了吗?”
陈承虎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答道:“啊……是……没什么声音……”
狄婆婆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老了,耳朵越来越背……”她说完抱起木盆,转身一步步地外行去。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人老了可真是无趣哪!看着往日的旧识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才知道还不如自己早早死的好……”
陈承虎眼见着狄婆婆弓着背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眼睛都懒得再朝他抬一下,忍不住伸手向前,仿佛要抓住狄婆婆的腰带将她拉回来一般,嘴上急道:“狄……婆婆……”
狄婆婆虽然号称耳背,可这一声陈承虎叫得如此之响,她必定是听得到的。然而她却仍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身形连顿都不肯顿一下,拄着棒槌,依照着刚才的步子一步步慢慢地挪出房去。
赵瑟大出了一口气,几乎是欢欣雀跃地跳坐在椅上,一副仿佛她很有理的样子问道:“陈将军,你说现在咱们可该怎么办?”
这话说得,难道陈承虎跟她们是一伙的吗?
陆子周这时候明显心不在焉,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根本就没听见赵瑟说话。陈承虎毫无疑问正在神游太虚,伸出的手臂无意识地缓缓滑落,以非常难看的一种姿势搭在身前。混天龙还在床上晕着,当然指望不上。只有迷糊这孩子相当争气,趁机拽了块儿没被狄婆婆敛走的帷帐,认真把自己裹得只剩下头脸露在外面,总算勉强给赵瑟捧了个人场。
迷糊这场救得相当及时,可谓功不可没。总之,他这边儿一折腾完,陈承虎那边儿三魂六魄也都归了位,正好赶上接赵瑟的话。
陈承虎叹了口气,望了仰面躺在床上的混天龙一眼,便向赵瑟拱手谢道:“今日实在是得罪赵小姐了,下官万分惭愧……既然没有搜到逆匪,不敢再打扰小姐休息,下官这就告退……”
赵瑟笑道:“那可恕不远送了……这侍儿叫迷糊,给您带上?”
“小姐玩笑了……”陈承虎虽然不至于做出连连摆手的动作以至于风度尽失,却也的确是谈迷糊而色变,终究以非常乏味而老套的形式明确表达出了不敢领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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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楚州都尉将军陈承虎便要带领着他的一千五百名手下不说灰头土脸,总也不能算是光彩夺目地无功而返了。
啊……说是完全无功而返也是不确切的。至少,他们还是弄了一条顶结实的绳儿,将先前就结结实实捆在一旁的朱升朱大侠以及参与拒捕的朱门诸弟子们串成了一串,打算牵了回去待价而沽且外带交差,美其名曰:劳驾朱大侠上我们都尉府喝杯清茶,以便协助搜查逆首混天龙的下落。此事大侠当仁不让,切勿推辞。
朱升大侠和他的诸弟子们均被塞了麻核在嘴里,便是想客气也得张得开口啊!朱升比较想得开,只望了一眼追出来的元错——他唯一一个没被串上的得意弟子,便闭目认了。其他弟子不明所以,还待扭身相抗,却被府军们几人一个合力按住。只能作嗔目横眉状,而满腔的怒骂也尽化作了“唔”、“咦”之声。
元错抢步上前,喝道:“放了我师父,陈将军你既没有搜到混天龙,凭什么要抓人走?”
陈承虎此时已然翻身上马,闻言转头,哈哈大笑道:“元公子哪里话?本官不过是请朱大侠帮忙缉拿逆匪,如何能说是抓人?至于你的师兄师弟们,刚才公然持兵行凶,打伤我都尉府多名军士。纵然瞧在朱大侠名满天下、世人敬仰的份上,此事可以不做追究,却不能连交代都不去交代一下吧!过几日元兄自去接人就是,难道陈某还敢留难不成?”
这便是明说了“请贵府破财免灾”,元错却不肯罢休,闪身几步钻到陈承虎马前,抓住他的缰绳诘问:“陈将军便是如此请我师父前去相助的吗?”
并非元错听不出话里乾坤,不肯知情识趣。他本也是楚州的大户公子,素来与官府打交道良多,于此中门道甚是清楚。但朱升天下第一大侠的身份,又怎么能让陈承虎一个四品的都尉将军真的就这样随随便便捆了去?
陈承虎闻言先是一笑,伸出右手来,展开五根手指露出手心,接着又翻动一下,这便是五五两万五千贯的意思,见元错点头认了,方才作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来,厉声责怪自己手下道:“谁让你们连朱大侠一起都捆上了?传出去我陈承虎还不教天下英雄骂死?快松绑!牵马来!”手下唯唯应了,替朱升松了捆绑。元错又使人牵来朱升惯骑的名驹白鹤,扶自己师父上了马。朱升口舌麻木,索性也不说话,任由自己得意门生处置。元错情知混天龙还在府里,心中实在没底,深恐迟则生变,便不敢再多作计较,只连忙命人套了两辆大车,将同门师兄弟们装上。陈承虎收了钱,自然由着元错折腾。眼见天色发亮,方才下令:“回城!”
总之,楚州都尉将军就这样满载而归了。
元错远望着师父朱升被上千兵马夹裹着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分辨不出的身影,吞吐着被兵马践踏起来,却迟迟不肯落地的浓厚的呛人的尘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众人回转府内后,他命人紧闭大门,自己亲往赵瑟借住的小院前去致谢。
至此,一场闹剧完全落幕,而故事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不同的若干年以后,在元错、混天龙、陈承虎甚至是赵瑟和陆子周各自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场闹剧才是他们一生波澜壮阔的真正开始。
翻身
元错很忙。
他要检点人口,指挥人收拾让府军搜查得一片狼藉的府宅;还要好生安顿混天龙这惹事的根苗;更要尽快张罗出一笔足够丰厚的财帛打点各处,以换回他敬爱的师父和亲如兄弟的同门们。因此,元错对赵瑟房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混天龙又是如何躲过陈承虎的搜查的种种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兴趣,更没有花费哪怕一点儿的时间去加以探问。他只是郑重其事地向赵瑟道过谢,又命人抬走了尚有些不清楚的混天龙去别处安置,之后便要起身告辞,不想话刚要出口却被陆子周的疑问阻住了。
“院中这位狄婆婆的来历,元兄可知道吗?”
元错虽然料想得到赵瑟和陆子周定然会询问狄婆婆的来历,此时却仍然忍不住要面露犹疑,皱眉答道:“难怪陆兄动问,这位狄婆婆的确有些奇怪。老实说,现下元某对此人的来历也很是好奇……昨日赵小姐刚来时,家师未曾向两位说起过?”
赵瑟笑道:“只说是故人之妻,借住在此已有十余年,一直以浆洗衣裳为生……”
陆子周打断赵瑟的话,抢问道:“不知元兄是否能详细说说?”
他这般做法很是无礼,赵瑟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元错到是没有见怪的意思,反而认真地回答道:“我入家师门下不过五年时间,那时狄婆婆便已经整日在这院中洗衣。至于她究竟是何来历,家师确实并未告知。不过,倒是听师兄提过一些……”
“这狄婆婆是在宣华三年的冬天被家师接到家中的,当时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整日昏迷不醒,毫无知觉,师父用了很多珍贵的药材也只能勉强吊住她的性命而已。到了第二年春天,师父早年的一位至交好友漏夜拜访,那人似乎受了重伤,被师父扶进内室疗伤。第二天,便换了一种味道很奇怪的药给这狄婆婆治病……”
“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那故人正是这狄婆婆的丈夫。狄婆婆得了怪病之后,狄先生便将她托付给家师,自己前去寻找回天灵药……后来灵药虽然找到,狄先生自己却又受了无数的内伤外伤,等他赶到家师庄上之时,已是不可收拾,勉强撑了一个月便伤重去世了。”
“狄先生找来的药很灵,给狄婆婆用了之后,她的病便逐渐有了起色,夏至那天终于醒了过来,可那时狄先生早已入土为安。到宣华五年的秋天,狄婆婆的病终于全养好了,只除了声音变得极为难听,家师方才敢把狄先生已然去世的消息相告。”
“狄婆婆这人果然很是奇怪,闻此噩耗竟是毫无反应,莫要说伤心落泪,连话都没说一句,更不要说去狄先生的坟上看看……师兄为此曾很是不忿,却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要他不准对狄婆婆无礼。再后来,狄婆婆便开始洗衣为生,以后仿佛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之事,直到今晚……”
“原来是这样……”赵瑟轻声叹息,“真想知道狄先生是何人呢……”
元错笑笑道:“这个在下便更加不知了。”
赵瑟相当遗憾地“噢”了一声,取过茶盏来,低眉轻尝了一口,便递给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碧玉。碧玉接过茶盏,元错则正好借机起身告辞,而赵瑟和陆子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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