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傻瓜!”元元笑嗔一声,之后一正颜色,反问道:“子周,你说辅佐一位帝王与之共掌天下和掌握一个傀儡独享大权,这两者哪个更令人感到满足呢?”
被叫做傻瓜,这在陆子周还是第一次。陆子周的心中宛如惊涛骇浪。并不是因为傻瓜什么的,而王佐之才与帝王之器之间的鸿沟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横亘在陆子周眼前。无论陆子周有多么地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无论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有着多么充足的先例,都没有元元这□裸的一问带给陆子周的震撼强烈。
元元抚上陆子周略显苍白的脸颊,叹道:“是了,子周你的话当然是喜欢前一个,否则你也不会舍弃赵瑟……”
“不要提起她!”陆子周将头转到一侧。
“好……”元元微笑着轻声说。之后,她低低地声音便似乎压抑不住激动似的沙哑着嗓子道:“但是我,我们,更喜欢后一个!”
大丈夫岂可屈居人下!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只此一条就可以成为充足的理由。
陆子周在心中一声叹息,略作沉吟,便缓缓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元元听陆子周这样问,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遂有了玩笑的心情,面上只做愁眉苦脸的模样道:“这个我可不敢说……”
陆子周不禁一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敢不敢?”
元元想了想,猛得伸出手去将陆子周的衣襟牢牢攥住。
陆子周愕然道:“这是做什么?”
元元便以一番相当俏皮的态度回应道:“我先抓紧你,免得一会儿我一说,你就给气跑了,那可就糟糕了!”
还有什么地方可跑呢?陆子周想。口中却喝道:“快说!”
于是元元挽上陆子周的手臂,像惯常所见的情侣们那样,伴随着行走的步子缓缓言道:“大哥做这个总瓢把子十数年,威望,实力都摆在那里,营中死心塌地追随之人并不在少数。我若强起取而代之,虽不一定做不到,大约总要有人心中不服。众兄弟自此心生隔阂不说,甚至我义军说不定都要就此分裂。”
“所以我想,这一次傅铁衣结盟,就由着大哥去一意孤行吧。如果傅铁衣守信,那么能和他平分天下也不错。我和大哥也不用伤了多年兄妹的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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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说到这里,你怎么就能断定傅铁衣一定不会守信呢?”元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虽然觉得傅铁衣不像是和我们站一起扯旗造反的人,但从道理上说,他能做到这一步,万万不应该再回头。”
“直觉。”陆子周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最不靠谱的理由。
元元也便不追究了,继续说道:“而如果傅铁衣背盟,则必陷义军于死地。那么,既然是大哥独断专行才使我军陷入绝境,众家兄弟必然心生怨怼。则介时外有朝廷大军相逼,内有兄弟离心离德,内外交困之下,大哥他英雄一世,必会以死相谢。到时我只需站出来收拾残局便足够。”
“如此,一则我义军可以免于分裂,自此齐心合力向朝廷复仇,为大哥雪恨;二则多年来我义军山头林立,各家首领各有算计,可以借机梳理,去芜存菁,重新整顿成一支队伍。你不是总说什么流寇习气么,这一次,我们彻底解决掉这个问题。我想为这个死一些人还是值得的。三则么……”元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自嘲:“能不沾上自己人的血,终究是好的呀……”
“其实,”陆子周听完元元长篇大论的这样一番话之后,颇有些不知怎么办好似的,说:“其实,你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是啊,引狼入室+借刀杀人+排除异己这种事有必要解释得这么详细么?那可是正宗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野心家秘籍哪!
“那你觉得怎么样?”元元问。
“你这是在冒险……不,连冒险都算不上,这根本就是在赌博!”陆子周说。
元元却满不在乎道:“天下不过一场豪赌。”
“要知道你也和他在一艘船上。”陆子周重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混天龙的绝地,你也未必能绝处逢生。”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元元爽朗一笑,“有我,有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们两个人做不到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帐篷前。元元将陆子周往帐篷中一送,手撑着门模仿着混天龙的口吻道:“军中之事军师暂且不要操心了,左不过都是冲锋陷阵的粗活,军师也不擅长,身体要紧。”言罢眨着眼道:“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做!”之后,她就放下门帘离开了。
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做……
疲倦如潮水般席卷了陆子周。
宣华二十九年二月,由于元元的缄默与不作为,以混天龙为首的流寇终于落进了陷阱。而陷阱之所以成为陷阱,捕食者之所以能亮出锋利的獠牙将猎物洞之所以穿,则全有赖于叶十一在战争上强到没天理的实力与傅铁云的精彩表现。
于是,宣华二十九年就成了成就叶十一辉煌的年份,以及,胡狼的忌辰。
狐变
宣华二十九年的上半年,挑动天下巨动的河北流寇共计十六万八千人在其首领浑天龙的带领下,沿着有所谓“狐狼”之美誉的人质兼向导的傅铁云所指引的道路,目光坚定地、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地踏进了傅铁衣等人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陷阱,拉都拉不住。
这一天,是宣华二十九的三月十四,而将流寇带入绝地的人,是,也只能是傅铁云,那个总成为谁谁谁的人质,总看起来像猫咪一样招人疼,又像狐狸一样狡黠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流寇的大军还在行进中。按照混天龙所理解的傅铁云的说法,这支满怀着偷袭者所特有的喜悦和热情的队伍正向叶十一的后方迂回,那个骄傲自大的小子现在已经是孤军一支,而且没吃没穿疲敝不堪,只等他们一张嘴就能吃下去——当然,那只是混天龙自己的理解而已!
没有任何预兆地,傅铁云突然勒住马头。傅铁云在队伍的位置比较靠前,因为他不仅是人质,还要兼任向导。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引来了一骚乱。好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队伍总算恢复了秩序。流寇的首领们齐刷刷地看向扰乱秩序的害群之马。
傅铁云微微一笑,道:“好了,就是这里……”
这话没头没尾,好生奇怪,听得众家匪首一阵发愣。然后,他们就齐齐从心底泛起了古怪的感觉。
奇怪,这个傅铁云,怎么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是的,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可他就是让你觉得古怪和别扭。还有他那笑,那是什么笑?嘴角上勾,睫毛下垂,看在眼里气煞人也地难受。尽管流寇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的确从傅铁云的那一笑中扑捉到了轻慢,扑捉到了不屑与鄙视,还有他们最最不能忍受的怜悯。于是匪首们都愤怒了。而体察这种愤怒,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紧张。
妈的,以前这小孩儿身上的亲切乖巧都跑哪儿去了?
九当家的好摇旗干笑一声,提马欺向傅铁云,阴阳怪气道:“怎么话说,这是?”
这等不入流的胁迫手段自然夺不去傅铁云般殿堂级人质大方家的气势。那小鬼只随意挽着缰绳,将□有些躁动的马儿控制住,悠然道:“众位的路到此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什么意思?
混天龙回头扫向自己的下属们,目光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恶狠狠地感觉。
没有人回答。
现在,众人大概都隐约察觉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了!他们终于明白那古怪感觉的由来了。
是啊,猫突然变成虎,羊突然成了狼,这让作为搏斗中一员的他们情何以堪哪!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听见傅铁云手指屈起来扣着树干的声音,还有就是他品评什么似地似笑非笑地说—— “依我看,此处还要题上‘混天龙毙命于此’几个字才算圆满,我大哥这个人哪,真是……”
此时,像是呼应傅铁云似的,远远地传来官军此起彼伏的呼喝。呼声连绵不绝,愈来愈响,仿佛群山大地的应和。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立场坚定如混天龙也终于幡然醒悟。可不是么,站那儿都能听见官军的喊话了。他铁青着脸色,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三个“好”字。
众匪首之中脾气最为火爆的七当家小红狼“嗷”的一声从马上跳起来,直通通地一拳砸到傅铁云的心口。傅铁云当即落马,血洒雨般喷出来,打在黄土地上,落在素白的衣衫上,有着触目惊心的凄然。
小红狼纵身落地,“呸”地一声重重吐了口痰,抽出随身解腕尖刀,骂着扑上去:“小奸贼,且看老子取你性命。”
“背信叛盟,剁了他!”
于是众家匪首也都面目狰狞地欺向傅铁云,大有就此将其乱刀□的架势。
陆子周情急高呼:“不要动粗!”
当然,这话红了眼的强盗是没人听的。这陆子周自己也是知道的,是以他一面高声叫喊,一面用力去推就在自己身边的元元。
元元自是义不容辞,借着陆子周的推力纵马前行,长枪左右挥动分开众人,再一挑枪尖便挑着小红狼的腰带将他扔到圈外,总算勉强解了傅铁云的利刃开胸之忧。众家匪首打红了眼,索性便连元元也一并招呼。元元头疼不已,奈何决不能让傅铁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人分了尸,只好与众人战在一处。
“住手!”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猛然听到一声断喝,犹如狮吼,却是总瓢把子混天龙。
众人不由停手,齐刷刷地看向混天龙,不知是说话好还是不说好,很是尴尬。
傅铁云得元元护持,这一会儿工夫倒是缓了过来。手撑着地低声笑了一会儿,道:“急什么呀?反正我又不是不陪着大伙死……”
混天龙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悔不当初什么的似乎现在也晚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一眼陆子周,便挥手令人将傅铁云拖下去好生看管。其余的无所谓,总之不能伤其性命。
人质毕竟是人质!
之后,混天龙环顾那些和他并肩作战,一起造反的兄弟,从他们脸上次第看过去,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和那些一旦陷入绝地就迅速干瘪下去的贵族不同,出身草莽的英雄反而在死地更加坚韧而屹立不倒。那是一生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的特权。他们的生命本来就是只有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才闪闪发光。
“突围!”混天龙举剑高呼。
“突围!突围……”流寇们发出更加高亢的呼喝,一波接着一波,完全掩盖住了官军的呼声。
“这一次也许的确是我错了……”
在这样的欢呼中,陆子周似乎听见元元这样低喃。但或者是他听错了,因为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元元有过反悔乃至于弥补的意思。
那么,至此,历时三载的中原平寇之战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刻。一时之间,大郑名将云集河内,铁桶似地将近十七万的流寇围困在晋阳以西,汾河以北,太岳山以南,吕梁山以西不足二百里的狭长地带。而就是这片两百里的区域注定了流寇突围的失败。
二百里,单从字面上看仿佛并不算多么狭窄。这要是放在天下太平的时期,差不多够是一个挺大诸侯国的疆域呢。但是,然而,可是,对超过十万人规模的军队而言,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二百里以内的范围的就几乎已经可以说是绝地了。这不只是一个战场摆不摆得开的问题,要知道,二百里土地上产出的粮食是养不起十几二十万军队的,当然,更加养不起十几二十万的流寇。而更为重要的是,任何高层次的谋略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空间都将失去了施展的余地,一切都将归结于战术层面的简单争夺。这也就是说,流寇再也没有办法依靠陆子周的谋略来绝处逢生了,他们得靠他们自己的了。
当然了,流寇靠自己如果靠得住的话,那未免也就太奇怪了。如果他们有用的话,那么早在河北的时候,早在山东的时候,早在洛阳的时候,也就不需要陆子周了。
的确,流寇是努力突围了。他们没有等死,没有想着诈降,他们努力突围来着,这都是正确的,比以前强的地方,但无论如何让,总要突围得出去才有用啊!不然真还不如等死和诈降呢!
凭心而论,流寇的战斗力并不弱。或者确切的说,至少他们的战斗力不比叶十一以外的官军差。只是在洛阳整顿之前,他们不也在河北和傅铁衣对峙了那么多年吗?何况现在还是更上一层楼之后的背水一战!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的对手里偏偏有个叫叶十一的家伙。更不幸的是,他们总得面对他,躲都躲不开。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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