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小成在前面推开门,陆子周呼了一口气,跨过门槛。乌黑的大门在他背后关闭。
大堂远比大堂之外的剑拔弩张更加紧张,仿佛崩到极致的琴弦,只要一滴水的重量便要噶然断裂。流寇的首领们都站着,或者抱肩,或者单手揣进怀里,或者干脆直接提着单刀,目光却一律盯着混天龙,发出野兽样幽幽的光。混天龙仍然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握着巨剑的手却仿佛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元元也是坐着的。她眉头轻颦,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击着。而这所发出的“空”、“空”声也就成了大堂里唯一的声响。
“空”、“空”之声一滞,元元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道:“军师来了,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好了。”
那些野兽样幽幽的目光便一起转向陆子周,令他浑身仿佛虫蚁爬过般地不舒服。他轻抖袍服,略过元元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到混天龙前面坐下来。他用了盛行于牡丹王朝鼎盛时代的坐姿。跪坐着,袍服的下摆整齐地压在他膝盖下,在身体两侧形成两条美丽的波纹。很难想象,那个崇尚精致华丽年代的仪态会出现在流寇的巢|穴里。
浑天龙盯着陆子周看了好一阵子,开口说道:“你这是在祭奠我吗?”
之后,他就缓缓地笑了,笑声越来大,越来越悲凉。似乎平静的面具突然龟裂,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皱纹都透出无尽的无奈与嘲讽。
他笑着说:“子周,你看,他们以为杀了我就没事了……”
突然间,陆子周就心软了。他闭上眼睛。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莫如此甚。
混天龙继续道:“我林某人,前半生做军人,死于朝堂的互相残杀。想不到后半生作土匪还是要死于土匪的自相残杀。想来真真可笑。二十五年前,我死了,朝廷不曾放过狄帅和武威军。如今大约也不会放过诸位吧。”
“这个自然。”陆子周终于开口,“围而不攻,官军所等的,应该不只是你的人头。”
匪首间骚动起来,一阵交头接耳中,听得九当家的郝摇旗混声混气的嗤笑:“怎么着,这咱们还真没活路了不成?”
元元将手按在陆子周的肩上,转身去制止一众匪首,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要想个办法。”
混天龙止住笑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元元一眼,才道:“我可以死,奈何所死何为?”
他轻轻地抚摸长剑,仿佛抚摸梦中情人光洁的肌肤,缓缓说道:“我年幼时也曾读书,闻说世有庙战之才,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譬如鲁仲连者,一言既出,却秦、救卫、弱楚、强齐。可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
他猛然间抬眼,盯着陆子周道:“先生国之名士,果真没有办法解今日之困么?”
“是啊!”四当家的一丈青在后面小声嘀咕,“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养你老难了!这玩意儿也不能一到关键时刻装不知道啊!”被元元瞪了一眼,他总算闭上了嘴。
陆子周心中微晒,只道:你又何必激我?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他终于也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我可以去见傅铁衣,”他说,“只是若要事成,还需向大当家借一样物事。”
混天龙兀地停手。
然而陆子周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当即起身,长揖道:“请借大当家的人头一用!”
短暂的呆愣之后,混天龙低低笑道:“这有何难?拿去便是!反正也是我欠大家的。”
说罢将剑一横,便要自刎。
“大哥!”元元伸手握住剑身。
混天龙脸上满是嘲讽,然而看见元元手上渗出的血,终究“哼”的一声,骂道:“几十年一口锅里抡马勺子的交情,一朝反目,竟是连叫我自己了断的情分都没有了么?”
众匪首闻言也是一阵惭愧。
元元道:“不是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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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傅氏……”陆子周轻轻推开混天龙的剑,牵住元元的手,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言道,“大当家的这颗人头,却是要傅铁衣亲自来取才行!”
随着这一句,众匪首一起看向混天龙。其中的期盼与急切不言而喻。
混天龙倒是笑了,慨叹道:“自是汝等当行吾当死啊!”
他“当”地一声扔了剑,直直地站在那里。那些曾经消失了的勇气与气概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有了一种堪破生死的恬淡。
“陆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大伙儿今日将性命交到你手上的情分。”他说。
元元反握紧陆子周的手。伤口带来的疼痛由于过于用力的压迫,连痛感都变得钝钝的了。
她想,这世上只凭舌头就能让人甘愿就死的人并不多,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因为陆子周恰恰是其中的一个。然而,幸运和不幸往往是成对出现的。由于陆子周说服了混天龙,那么,接下来,她不得不让陆子周去面对赵瑟和她的情人们。也许这将成为她一生中犯下的所有错误中最严重的……或许吧,谁知道呢?
“我们总能携手前行的。”她对自己说。
*
相对于元元的劳心劳力,赵瑟这家伙简直悠闲地让人嫉妒。
“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我操心!”
“哦,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们处理不了需要本监军亲自出手的吗?”
这女人就是经常这样厚颜无耻的宣称的。
这一天,也就是宣华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五的早晨,百事不会,只会做领导的监军赵大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她逗了鸟,喂了鱼,抱了狗,磨磨蹭蹭地换了十七八套衣衫,最后好不容易选上件金乌锦袍,还要问侍奴好不好看。
侍奴是在晋阳城新买的小男孩,不曾见过上都的奢华,虽然表面上是点了头,心中却也不免腹诽:这还是打了胜仗的好哇,不然哪有那闲工夫给你摆这么大的谱啊!
既然大家都说好,赵瑟也就不怎调地换上她的金乌锦袍,坐在妆镜前懒洋洋地梳妆,间或还回头看一眼暖阁中还在沉睡的情人。前一阵子十一没日没夜的转战各处截击流寇,实在是累得利害,两人几乎连面都见不上一面。如今战争最关键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十一才总算能隔几日便狠狠地补上一整天的觉。
赵瑟想起昨天整夜的的欢愉不禁心旷神怡,嘴角上翘。果然一夜风流胜过治病良药啊。
于是五音拿着名帖进来,施礼刚唤了一声:“小姐!”赵瑟便立即斥道:“轻声些,莫吵醒了将军。”
五音压着嗓子禀告道:“秦越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说罢将名帖置于妆台,转到后面为赵瑟梳妆。
赵瑟撇了一眼那名帖,见上面写着正七品上军器监的字样,心中更加不喜,便道:“来得倒早,让他先等着吧。”
原来这秦越本是赵氏的家臣,因为河东用兵,赵氏便向朝廷举荐了他做这军器监。而偏偏十一对这个位置另有意属之人,和赵瑟便难免生出些意气。虽然最后十一到底从了赵瑟的意思,但赵瑟也看这位秦越一万个不顺眼了。
赵瑟慢斯条理地梳完妆,这才带着五音慢悠悠地往前厅去。
一进门,秦越便跪下叩首道:“拜见小姐。”
因为他不仅是大郑的朝臣,更是赵氏的家臣,如此行礼倒也使得。赵瑟于是也就坦然受之,坐下来开口便诘问道:“近日叶将军军中军器粮秣补充多有延宕之事,这件事你知道么?”
“下官知道。”秦越面色呆板地回答,声音都是一个气死人的调,连个高低起伏都没有。
赵瑟心道:这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啊?于是便抚是着茶碗笑着说:“你胆子挺大的嘛。”
秦越这人大约的确有几分成色,仍是四平八稳地回答:“只因近来军械短缺……”
“短缺?”赵瑟将茶碗往桌上一扣,情等着秦越解释。
缺东西,开玩笑吧?就算朝廷的补给时常拖延短缺,家里总是要想办法的。以前傅铁衣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那是连一张草纸都没缺过,怎么到她们家十一这儿就能连军械都短缺了呢?
秦越解释了。他说,本来确实是从来没少过,但从上个月开始,咱们家的二公子大人不但不送东西来了,反而从咱这儿顺走大批的军器,因此他这才实在分配不开。盗运军火那是什么罪过啊,诛族都不为过,他能不跟着遮掩嘛。这叶将军是自己人,打仗又多又厉害,东西少了也不会引起大伙的怀疑,不从他那找补从那找补啊?还请小姐您安抚叶将军,请他千万节制部下不要闹将起来。不然泄露出来,非得酿成大祸不可。咱们都得大局为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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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赵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二哥那流氓真不是东西,这不是明着拆台么!果然一辈子一件好事都没干过人呐,谁沾上谁倒霉!
说起来赵瑟撕了赵箫的心都有,奈何赵二少素来跑得快。千里之外的,她也逮不着啊!赵瑟气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泄气,意兴阑珊地问了一句:“他卖军火给谁啊?非这种时候。”
秦越有些迟疑。其实赵瑟也就那么随口一问,并没有一定要人答的意思。于是便端茶准备打法秦越走人。秦越却冷不丁地回答:“是卖给了琉球的海寇。”
“琉球的海寇?”赵瑟本来都站起来了,闻言又重新坐回去,自已问道:“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招惹海寇?”
这一次,秦越毫不迟疑地说:“二少说,不可使关东一日无事。”
赵瑟心中一沉,皱眉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秦越道:“近日圣上频频于私殿召见欧阳怜光。二少揣测或为削藩之事。此事毫无征兆,夫人亦难定夺。故命下官传言小姐,河东既成全歼流寇之势,朝堂之上将再无转圜余地。请小姐相机处之,或可拖延一二以待朝局明朗。”
赵瑟脑中“嗡”的一声,万千烦恼一起涌了上来。“削藩”之事倘使是不假,则首当其冲的就是节度河北、山东的傅铁衣和平寇之后手握重兵在外的十一。听命,怎么可能?不听命,难道现在就要造反么?傅铁衣还好,有地盘,有藩镇,顶不济退回去耍死狗也能拖延个三年五载。十一却是缴了印信便什么都没有的……如果皇帝干脆不要脸地命十一来削傅铁衣的藩——
所以这个藩还是不削的好啊!
赵瑟满脑门官司的回到卧室,坐在床边瞅着自己情人的花容月貌发呆。
这十一不醒才怪,睁开眼睛问:“在想什么?”
赵瑟把关于“削藩”的猜测略提了提。
十一闻言也是一怔,靠在床边出神地思索起来。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捕猎的鹰。赵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眼眸。这个没操守的女人便在这当口痴迷起来,猛然醒省是她已经被她的情人抱到床榻深处了。
“你不发愁么?”赵瑟推着十一惊呼。
“总是要先打胜才行。”
“那你不累么?”
“你推开我我更累。”
于是赵瑟无话可说,把头靠在十一的胸口。
直到黄昏,他们才吃他们所谓的“早餐”。五音硬着头皮在他们甜腻的时候进来禀告:“小姐,傅侯请您和将军一起过去,有要事相商!”
因为“要事”两个字,十一尽管相当有意见,还是很大局为重的去了。
他们在傅铁衣的辕门外下了马,傅铁衣的四弟铁然亲自来迎接,侧身相让,却阻拦了他们身后卫士随行。
“事关机密,我们大帅想与监军大人和叶将军单独谈谈。”他说。
赵瑟看了看她的情人,与傅铁然玩笑道:“仿佛鸿门宴的意思啊!”
“走吧。”十一牵住从后面挽住赵瑟的腰。一挥手命卫士留在外面,很大方的样子。
不过依赵瑟自卖自夸的想法看,大约是她家的十一觉得就算是鸿门宴也不怕。当然,傅铁衣也不可能连她都算计的。
待到帐外两人才发现,不仅他们的卫士,连傅铁衣自己的卫士都被赶得离远远地。赵瑟和十一互相一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究竟什么事呢?”她这样想着跨进傅铁衣的大帐。然后,她就愣在了那里。
……她所见到的是她如此熟悉的两个背影。有那样两个她所熟悉的男人站在大帐深处。他们手里拿着酒杯,靠着窗下的横栏微笑着小声谈论着什么。夕阳的余辉透过窗子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有一层橘红色的柔光。难以言语形容的闲适与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似乎本来就应该如此……
仿佛被门帘的声音惊扰,他们一起转过头对着她和十一微笑
强烈的违和感在赵瑟的全身肆虐,彻底震慑了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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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说,赵瑟却分明听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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