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消息传来时是深夜,赵瑟与曹秋何同塌而眠,正有船合等等的嫌疑。彼时,曹秋何从赵瑟背后抱过双臂来,低头轻轻啃她的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到底教你料着了。要不怎么说结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就是了解啊!”
赵瑟心中一黯,露出一番落寞的神情来。
“结发夫妻,好像是你和我吧?”她笑着说。
“啊……”
最终达成的协议,江南与巴蜀之间正式的和谈日期定在凤仪元年五月十九日。谈判的地点设在武昌城与江南水军大营之间的江面上。谈判人选上,江南方面出场的主谈是赵瑟,副主谈是曹秋何;巴蜀方面派出的主谈是陆子周,副主谈是罗小乙。双方各自带可护卫五百名。
从确定和谈到真正意义上的停战和谈,耗费了整整五天时间,效率不可谓不低。但是没办法,总有些无聊的事情来消磨时间,比如谈判的地点,谈判的人选,以及随行和护卫的安排。或者作为主谈的赵瑟和陆子周都不在乎这些而更在乎时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副主谈不在乎……
总为言之,以一场盛大的游船夜宴作为开场,揭开了武昌和谈的序幕,亦即赵瑟与陆子周第二次寻求联合的努力。
崩裂
“既然是和谈,总有个和谈的样子。”
果然如赵瑟所喟叹的那样。次日一早,双方就坐到了谈判桌前。收拾了昨夜的醉意与疏狂,剑与酒都抛到了一旁,彼此之间只余下熟知了的陌生人。
然而,说是谈判,实际也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早就在明面上摊了开来,一目了然。
停战结盟,当然,当然,这是必然的结果,也是双方的共识。但在时间点上,毫无疑问,双方存在着分歧。
很简单。
站在赵瑟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尽可能地提前。从某种意义上讲,叶傅之战,势均力敌,而她就是左右着战争成败的那根稻草。她能越早地从武昌的抽身,将她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漳水战场上去,傅铁衣的胜算也就越大、损失也就越小。而如果拖延到漳水之战结束,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相反的,站在陆子周的立场上,则希望在一定的期限内尽可能拖延武昌达成停战的时间。这个期限就是不影响巴蜀西出武关,两向夹击关中张氏。如果叶傅二人能够在此期间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在漳水岸边,那就再美妙不过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没关系,能有相当程度的消耗战也很不错啊。不论他们两个失败的是谁,剩下的那一个也会元气大伤吧?其在今后争夺天下的逐鹿场上,实力必定会大打折扣。这样,巴蜀一统天下的希望无疑是大大增加了……
“用武昌来换南阳,非常公平的条件,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慎重考量。”赵瑟挥动宽大而华丽的衣袖,将她纤细的手指按在地图上。她些许凌人的目光落在陆子周的脸上,吐字清楚,音调从容而优雅,说出来的却是近乎直白的威胁:“寿春的守将刚刚向我禀告,罗文忠的十万水军已经绕过了寿春。现在寿春已经不能再继续牵制罗文忠了,如果长江水路的关卡再在他面前敞开……”
“就像他曾经把武昌的大门向你们敞开一样——”曹秋何插嘴道。对于揭老底翻旧账之类的事儿,他素来爱好。
风度!风度!
赵瑟看了曹秋何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未见得多有风度——“那么,你由襄阳出兵的道路就彻底被截断了。”
“他也可以选择东击济宁,威胁山东。或者我们得考虑一下谁更有运气了。”陆子周回应道。
“需要我给您一个建议吗?”陆子周看着赵瑟说,“我们可以停战。但你们要放弃对武昌的要求,并撤回南阳的军队,我保证一年之内巴蜀不会从武昌攻击金陵。你也清楚,即使武昌在手,接下来的一年,我也绝对没有余力再去攻击江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整合江南贵族,让他们支持救援傅铁衣已经是非常勉强的事,更不要说进一步还得放弃对武昌的要求了。武昌既是悬在金陵头上的利剑,也是金陵权贵的定心丸。试想在出兵山东,江南空虚的前提下,武昌方面还有敌方随便就可以顺流而下,金陵的权贵可能连睡觉都没办法闭上眼睛吧?除非武昌到手,否则一切免谈。
武昌,这是实现救援山东最底线的条件了!
赵瑟笑了一下。大概陆子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知道行不通,所以才敢故意说出来拖延时间。
“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两天前,河西军在凉州狙击乌虚骑兵,大获全胜,迫乌虚单于大营西撤饶河。收复玉门关指日可待了。”她重新坐下来,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
就这样,在长久的对峙中,谈判陷入了僵持。
在江南闷热的夏天里,僵持与沉闷总是令人感到格外的焦虑与难熬。曹秋何率先用行动表示不肯自已找罪受,而在谈判中与他身份地位大致相当的罗小乙立即紧随其后。继两位当时看起来似乎极没有责任感的副主谈不再出现在谈判场所之后,偌大的谈判桌上也就只剩下两位运气不佳的主谈大人互相消磨者彼此的意志与耐性了。
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需要一个契机来达成双方的极限,以平衡他们的两个尽可能。
很快,平衡的契机就被他们等到了——由于元元给汉中方向带来的压力,张氏成功地在凉州遏制住乌虚的攻势之后,立即就抽调了河西军的精锐增援汉中。目前,元元和张襄隔着大散关对峙,终究搞成了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谁也奈何谁不得。这就意味着陆子周必须得立即从襄阳出兵武关了,否则夹击张氏,夺取关中的机会恐怕就要永远离他而去了。
你着急我也着急,要倒霉咱们一起倒霉,这总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这样,似乎谈判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可以在掌声中圆满落下帷幕了。
凤仪元年六月初七日,经过了二十余日漫长而难熬的对峙,赵瑟和陆子周终于分别在他们对手的脸上看见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赵瑟站起来,似乎想与陆子周握手的那样子。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掌伸出去就收了回来。“请大都督和罗将军过来吧。”她吩咐侍立在一旁的书记官。而后,目光流转,看向陆子周:“我们一起喝一杯,算是庆祝盟约。”
或者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她笑起来顾盼生姿,美好无比。而这美好无比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眼角眉梢消退,就猛然间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一只羽箭从赵瑟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冲陆子周射去。陆子周身边不远处的卫士飞快地踏前一步挽了个剑花击落箭矢,快得让人不能眨眼。与此同时,她听到惊厉的声音,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尖叫。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无数地箭矢在她的眼前纵横。她的侍卫用力把她拖到身后,许多人用身体遮蔽着她。在她的对面,陆子周也同样被藏进人墙里。四面八方都是箭,它们一簇簇穿透背后、或者对面船舱的窗纸射进来,被他的、或者陆子周的卫士们奋力拨打,向四面飞溅开来,横冲直撞地钉在桌椅板凳、船梁木架上。箭簇穿透窗户纸的“嗤”、“嗤”声、刀剑拨打箭矢的声响、钢铁嵌入木头的声响、陶瓷玉器摔成碎片的声响,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他们就这样陷入了枪林弹雨。在箭矢纵横里,宽敞如许的船舱也无比狭窄起来……
圈套?叛逆?
赵瑟和陆子周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完全没有办法解释。如果是圈套——咱甭管是谁的圈套,都没必要等到今天吧?而叛逆……赵瑟第一时间想到了金陵的士族,可金陵没有了她谁还能控制局面,难道赵氏可以放弃她吗?何况,这座船上明明都是可她的亲信和曹大的部下,难道曹大还能……在想到曹秋何的时候,赵瑟的心颤了一下。然而,形势并不容许她细想。
噼啪一阵响声大作,船舱的窗户被劈裂了。赵瑟眼睁睁地看着巴蜀的卫士破窗而入,直冲着她杀过来。他看见罗小乙挥动着闪亮的腰刀露出狰狞的表情。而几乎是同时的,她的背后,曹秋何用力踹开船舱的大门。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盔明甲亮的将士也潮水般蜂拥而入。她的将士越过她,猛虎似地扑到前面去。两拨人马战在一处,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互相搏命。鲜血与刀光像交织,闪电一样劈裂赵瑟的视线。事隔十年,□裸的血腥杀戮又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赵瑟的眼前,令她呼吸急促,目光摇曳。
曹秋何大手抓住赵瑟的后腰,把她从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拎了出去。在被拽得转过身体之前,她匆忙扫了一眼对面。罗小乙将刀含在嘴里,正扛着陆子周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究竟出了什么事……
战斗持续得时间并不长。大约赵瑟在曹秋何的亲自护持下颇有些狼狈地退到他们在水面上的大营,而罗小乙大发神威,一刀劈断连接楼船的锁链,和陆子周一起由周遭巡弋战舰掩护着仓皇逃往武昌之后,战斗的结束了。双方一共也只死伤了不到两百人。并且这不到两百人的伤亡,至少有八成是在一开始的混乱里造成的。当然,关于战斗的规模和死亡人数没有无限扩大这一点,主要还是应该归功于战斗人数不够上。由于双方的应该被写成诗歌加以吟唱的美德,他们都遵守了谈判之前的协议,于是,双方护卫的人数均被严格限制在了五百以下。由此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一场突然变故引发的混战,参战双方谁都谈不上早有预谋。
至于这场变故的真实缘故(好想说且听下回分解哪,但馒头是有人品的!),那实在是一桩震动天下的大事——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堪堪逃离险境,陆子周就捉住了罗小乙追问。他的脸色绝说不上好看,可疑地红晕在他苍白的脸上若沉若浮。他的声音也充满了忧虑。尽管陆子周并不清楚具体的缘故,但只凭突然而来的混乱战斗以及罗小乙甚至来不及跟他招呼一声就断然动作来看,决不能有什么好事,而且大约还是相当棘手的坏消息。
罗小乙只是嘿嘿地冷笑不已,半响才咬牙切齿道:“圈套,这根本就是个圈套。什么和谈,什么要用兵山东,所以用南阳来换武昌,都是假的!全是赵瑟为拖延时间做出来的把戏!可笑我们竟然信了,你竟然信了!”
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压住了陆子周的心。他望着罗小乙。
“你自己看吧!”罗小乙从腰间抠出蜡丸,塞给陆子周,“河北最新的战况……不用怀疑,已经确实了的!
陆子周展开那蜡丸来看。窄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一眼就能从头扫到尾,但他却看了很长的时间。他越看脸色越差,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仰身便向后面倒了过去,直直地砸在船板上。
“子周!“罗小乙大惊失色。虽然近一两年来,陆子周多有呕血之症,然而晕倒,实在是第一次。他抢步上去抱起陆子周,断喝道:“快,回武昌!”
……
伴随着远去的风帆,是赵瑟茫然而绝望的心。
当曹秋何连拉带拽地将她推上小船,一路飞也似地退回水军大寨时,赵瑟心中还只是愤怒和疑惑而已。所以,她还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和曹秋何进了船舱,等侍从退出,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爆发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瑟甩开曹秋何的手,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了不起的事非动手不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
“啊……”她扶着自己的额头道:“这下和谈全完了!”
然而,曹秋何的态度并不比赵瑟好多少。他铁青着脸色,冷笑着道:“和谈,你还需要和谈吗?”
“你什么意思?”赵瑟怔了一下,继而问道,“究竟你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
“哼,这有区别吗?”曹秋何将一叠奏报狠狠地摔在赵瑟面前,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连我都要认为这是个圈套了!”
“六月初六日,叶傅罢战,歃血以为金匮之约——”
奏报真真是开明宗义。赵瑟只扫了开头这一句,手中奏报“啪”地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她跌坐到椅子里,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所谓千万种滋味在心头,当如此是。她觉得自己应当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笑。
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吗?
“你,没事吧?”曹秋何心里有些拿不准,瞅着赵瑟问。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赵瑟闭上眼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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