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在这一刻,叶十一的人生终于进入到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站在这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权衡和妥协“这一基本的政治技巧心领神会。这只一瞬间,漫长得却像是过了一生。
事实上,在旁观者的看来,叶十一的确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差不多欧阳怜光话音落下,他也就紧接点了头。他的那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欧阳怜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里隐隐约约带着失落。
他说:“哦,那就撤军回长安吧。至于留下大将来攻打巴蜀,也不必了——”
说到这里,叶十一似乎又突然改了主意,话音戛然而止。
“不,还是阿鹰留下来断后。现在撤退,蜀军一定会偷袭。”
“是。”越鹰澜低下头,尽量隐藏其自己的表情。既然说是断后,那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狄桂华交战。作为对手与威武上将军作战,虽然的确是一桩可以向子孙后代夸耀的事儿,但要让越鹰澜因此就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那对她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儿。然而,即便如此,越鹰澜完全没有因此就怨恨叶十一。面对狄桂华那样的对手,如果她不留下来断后,那就只能叶十一亲自来了。可叶十一自己是不能断后的,这任何臣下都能理解。古来蜀道之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君王敢于亲力亲为的。因为这里难进又难出,一旦后方有事,不能及时撤出,那立即就是个崩盘的局面。她只是想:无论如何,就算我死,也要保护主上安全回到长安……所以,她不敢让叶十一看见自己的表情。
这个时候,叶十一也的确看向了越鹰澜。目光扫过她头盔上的红缨,落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上,叶十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很认真地命令道:“这一次很不容易,所不要勉强。无论胜负,都没有关系,成、阶等州实在不能守住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要活着回来长安。你听明白了吗,阿鹰?这是命令!”
“是,臣下领命,请主上放心。”越鹰澜扬起头,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大声说道。在这一瞬间,一种压倒一切的胆量和气魄涤荡着她的心,使她有了挑战并战胜她作为人生目标的偶像的勇气与信心。
……
凤仪元年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十一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他离开仅仅不到十个月的上都长安。
这一刻,叶十一的威名达到了鼎盛。
是啊,古往今来,有谁能和他一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驱逐了狄寇,打败了所有和他齐名的将领,从而征服了大半的中国呢?不到十个月,只用了不到十个月,他就打败卢文瑶、傅铁衣、张钰这些和他齐名甚至名声在他之上的当世名将们,驱逐了乌虚骑兵,横扫河北、关中、河西、汉中,征服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的地方,成为天下有强有力的权力者。
这位天下最强的权利者,如古老传说中的战神。跨着白马,握着宝剑,顶着神祗一般的容颜踏进伟大的长安,十万御林军列队在道路两旁,百万的长安黎民为他欢呼膜拜。
——或者这个人的部下带给了长安太多的杀戮与流血,但那些杀戮与流血毕竟没有蔓延到朱雀门之外,或者即使蔓延了也没有大规模地爆发,那么对于上都大多数普通的小老百姓而言,随着这个人的归来,一切灾难与不幸就都结束了。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既然他们的皇后已经回来了,长安城头顶上恐怖的阴云也就该散去了,他们远离战争,太平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回来了!
叶十一在这些欢呼与膜拜中缓缓地骑马前行。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可了不起,但仍然忍不住地心潮澎湃。这种激动所带来的满足,几乎短暂地抵消了叶十一心中“赵瑟还不在我身边”以及“还没有打倒陆子周”两桩遗憾。
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城池,到今天已有整整十年了。在这座城池的中心成为皇后,站到了作为一个男子所能达到的最顶峰的位置也有一年多了。然而,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切切得感觉到,他是把这座城池握在手中了。
真正掌握了这座再看这座城池,感觉是如此地截然不同——那种感觉,大约可以称之为“征服者的快感”。而当叶十一跨过朱雀门,从外城进入到内城,这种快感无疑是更加强烈了。
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肃杀。可容十八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道上只有雕像一样的卫兵执着雪亮的军戈肃立。道路两旁曾经鳞次栉比的高墙朱门,而今每隔三两步就有一段倒塌的墙壁,亦或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而其余那些还坚持着不曾倒塌的豪宅官邸,一概都紧闭了门,显出无限的凄凉来。当年歌舞升平、通宵达旦欢宴的胜景如过眼云烟,消逝得无踪无踪了。
马蹄践踏在青石上,青石湿漉漉的。可以看出来,为了迎接叶十一,他忠诚的部下用清水仔细冲了地。然而,即使道路一尘不染,青石被水冲得发白,缝隙中的血垢仍然依稀可见。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世界安静得令人满足……
叶十一呼吸那染血的空气,闭上眼睛,享受那一刻难得的宁静。
突然间,白光一闪,西北角一处焚毁了一半的小楼上射出一阵弓弩,劈头盖脸地冲叶十一而来。紧着着,便听见一声断喝:“妖后,纳命来!”十几道高黑影便自好几个方向一起鱼跃而出,飞身御剑杀来。
两个侍卫从马上跳起来挡在叶十一的身前,用血肉之驱拦住了那些弓弩。但十几名刺客中动作最快的一个的剑,已经越过无数卫士的包围圈,紧随着弓弩刺到叶十一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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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护驾!”卫伯贞的喊声陡然响起,嗓子像被劈开了似地,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奋不顾身地插进刺杀者与被刺杀者之间。他们拔刀的铿锵声与兵刃相击的铮鸣声连成一片,密密织织,天罗地网似得笼罩过来。道路两旁的军兵也执戈举矛地向中央围拢,军靴乱七八糟的践踏在青砖上发出噪杂的噪音。
近卫之外,还有军队。几乎同一时间,本来充作迎接的军队也发动起来。万百千一挥手,发出炸雷般地一声命令:“上!”骑兵便一阵旋风似包围了那孤零零的小楼,紧接着,上马兵马分成数队冲进周遭的府邸。很快,弓箭手便在四方的高墙飞檐布下了天罗地网。
霎时间,一种无比熟悉感觉在叶十一的心底升起,使他几乎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分不清谁才是刺杀者,谁才是被刺者——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紧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而他一剑得手从容逸走——叶十一心中一阵迷茫,恍若隔世。直到剑光在他眼见闪烁,他才猛然清醒。
十一想,自己大约是有点儿走神了。少年时代,他曾经无数次拔剑刺杀别人,现在竟然轮到别人来刺杀他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拍开侍卫的尸首,伸长手臂在那刺客身前一折。只听“夺”地一声,那刺客倒飞出去数尺,仰面栽倒在地,胸口插着半柄断剑。数柄刀剑便压到了他的颈上。
刺客喷出几口血,大笑道:“士为知己者死。我陈二今日虽不成功,也算死得其所了。”然后冲着已然被侍卫分开包围,各自为战的伙伴们大喊道:“诸君慢来,陈某先行一步……”声罢,咬舌自尽而死。
叶十一并没有来得及有什么更多的感触,刚在心里有些鄙夷地想:“这刺客,能为真差,实在称不上刺客……”便由鬼头刀率领无数侍卫簇拥着快马加鞭地穿过弓箭手严密防卫的朱雀大道,长驱直入大明宫。行止之夸张令叶十一相当之无语,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君主总有君王之道,即使是叶十一,也不得不干一行爱一行。
大明宫,诸将和大臣都聚在日华门外恭候。这里边,除了叶十一的爱将信臣,更多的是为了充场面,临时从天牢大理寺等等内外狱监中提出来的宗室贵族公卿重臣。虽然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些人还是完满地按照事先的安排,将叶十一迎上了宣政殿——之所以是宣政殿而不是含光殿,只因为叶十一是皇后。再怎么权倾天下,有皇帝之实,皇后也毕竟不是皇帝,何况叶十一远远还没有实现一统天下。
百官下拜朝见的同时,刺杀现场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万百千留下来坐镇指挥,亲自指挥着军兵替换下仍在和其余刺客近身搏斗的卫伯贞和少许侍卫,疾风骤雨地围捕刺客。他是真急了,不算四面压阵的弓箭手,就为围捕这不到十几二十个刺客,人愣是上了两千精兵。一时半刻,便尽数成擒。小楼之中,有数人突围逃出,料是主事之人。万百千又即刻派出大军围堵追捕。
“一定要活捉,绝不能放跑一个!”卫伯贞大喊。
“放心!”万百千铁青着面色道,“早布置好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卫伯贞这才苍白着脸色长出一口气,摸了一把冷汗。他瞪向万百千,连平时的常叫的“老万”都不肯叫了,直接便是带着怒意的埋怨:“万大将军,您老人家这防务是怎么搞的?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您自己不要命可也不要拉着兄弟一起上路啊?兄弟可不像您,有收复上都那么天大功劳顶着!”
万百千咬牙道:“你先去覆命,我这儿完事了即刻进宫向主上谢罪……娘了个腿的,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跟老子过不去?让老子揪出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卫伯贞吓了一跳,忙道:“老万你糊涂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得抓活口啊!不然那可就不是失职的罪过就能交代过去的……”
“我省得!”万百千不耐烦地挥手,“你快去保护主上!鬼头刀那种二五眼怎么能指望得上?”
卫伯贞闻言也不敢再耽搁,忙带着人匆匆赶往大明宫。他虽然明知道此次刺杀没自己什么责任,主上也不会过于加罪,然而一路上,心中还是颇为忐忑不安。卫伯贞是羽林禁军出身,久在枢机之地,淫浸也淫浸得粗通政略了,其心思敏捷绝非万百千那种边军出身的大老粗所能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一场刺杀能玩出无数地手段,引出无数地大风波来。
卫伯贞进了大明宫,自有侍卫内官引他上宣政殿。卫伯贞下拜谢罪。叶十一道:“你起来,此事非你之过。刺客都捉到了么,是什么人?”
卫伯贞谢过,起身答道:“除了三人阻拦不及已自尽身亡之外,其余一十九名刺客已然全部生擒。刺客所潜伏的小楼中尚有数人逃逸,万大将军正在捉拿。刺客虽未招供,然观其行止,仿佛并非江湖刺客……”
叶十一心想:我觉得也是……
“刺客身份如何,何人指使,还要经大理寺严加审问后方能上奏皇后殿下。”
叶十一点头,转脸便去寻大理寺卿。百官中一个顶着沉甸甸珠冠金翅官帽,粉面下却透着鼻青脸肿的中年女官“扑通”一声跪下来,惶然道:“罪臣……这个……”
欧阳怜光笑着道:“启禀殿下,大理寺卿羊怀真附张氏谋逆,尚在待罪,似乎不宜主审此案。臣欧阳怜光愿充主审,还请殿下允准。”
叶十一不由一皱眉,问道:“上都百官,有附张氏谋逆之嫌,尚未处置的还有多少。”
欧阳怜光道:“大约十之七八。”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与凄然。哗然的是跟叶十一前后脚回到上都的洛阳文官,凄然的是上都的官员。十之七八十个什么概念啊!要知道,上都百官攻取上都的时候可就跑了一批,然后万百千等武将们又杀一批,剩下的有没有十之七八都得成问题?由此可见咱万大将军干活是真麻利,那是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啊!至于搞出这种局面的诸位将军们,倒是没有哗然也没凄然,大抵鼻孔中喷出粗气,不屑一顾的神气。
叶十一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理会欧阳怜光的请求,反而提了个很不相干的人。只见他四面环顾一番,突然皱了眉道:“江中流呢?”
立即便有均输属的官员回奏道:“均输大人还在盘查账目。”
叶十一命道:“召他来见。”
原来叶十一撤兵回长安的同时,就下令留守洛阳的江中流和卢宾护送邯郸公主来长安。洛阳道当然是比金牛道好走,但邯郸公主绝不能比叶十一先入长安,所以卢宾就护着公主的车驾一路慢慢悠悠掐着叶十一的行程走路走。江中流本来也可以陪着他们晃,但这位大人是个财迷兼大贪官,上都的金山银海已经晚了第一步就够心疼肉疼的了,自然是不肯晚第二步。于是扔下老实的同僚,可爱的公主,快马加鞭,自己个儿一溜烟进了长安,老实不客气的接管了上都第一敛财机构,均输署。这家伙搂钱搂得不亦说乎,早把叶十一忘背后了。叶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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