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众人齐齐一声哀叹,目光里又多了怜悯,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去看他。杨普平时和万百千关系更亲厚一些,所以就唉声叹气地对他说:“老万,哎,不是这么个事……”他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如果说早一点儿,哪怕咱们刚进长安的时候呢……”
这时候,沉思中的欧阳怜光终于被惊扰了。她本来心情就极差,又被万百千这个大傻蛋打断了思绪,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生气。于是她一抬手止住了杨普的话头,冲着万百千破口大骂道:“你懂什么?我问你,我们在上都杀了多少宗室贵族,灭了多少人的九族?你,还有你们,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天下重新回到李氏手中,最后我们谁能逃得了?不要以为有主上在就没事了,他也是要死的,权位总要传于后人。就算皇帝一时无法追究,难道她的子孙后代还没办法追究吗?不要忘了,她已经怀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了!”
欧阳怜光这一番话算是捅破了窗户纸,说出所有人心底深处最自私最隐秘的算盘。一时之间,众人都失语了,周遭一片死寂。万百千更甚,被欧阳怜光骂得狗血淋头当然也顾不上了,“唰”地一下,黑脸变白。说到灭李氏族的人,他是无可争议地排第一,欧阳怜光都得排第二。
“那咱们可怎么办……”他喃喃地问欧阳怜光,直接把她当救星了。
这句话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于是大家伙儿一致都去看欧阳怜光。
“恐怕只能靠主上来决断了,”欧阳怜光轻声道,“母亲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孩子。只要不是女孩儿……”
那么,叶十一有什么决断呢?
他没有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决断。怒火冲天地离开宣德殿之后,他就一直满大明宫地乱转。期间共计踢倒水缸一对,扭断白玉兽头七个,砸碎瓷器四分之三套,外加践踏草坪无数。在搞破坏的同时,叶十一几乎兴起了一走了之的荒唐念头。不过幸好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完全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否则一旦他不再是大明宫的主人,他这种严重破坏公物与环境卫生的行为铁定是要被城管拘留并被罚款的。
最后,叶十一打算先去见一见李芛。这算不上冷静下来之后的决断。或者更多的是目前还无法痛下决心,所以总要找一些事去做。
叶十一见到李芛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睡塌上。右手覆了额,左手伸出来给御医诊脉。御医跪在地上,慢声细语地说着,“……胎儿很好,大约生产就在这几日……不过,有些寒症……不妨事,不妨事的,吃药施针就会缓解……”
“殿,殿下……”御医抬头,猛然间看见叶十一,于是立即就紧张起来。叶十一挥了一下手,他如释重负地退开一边。
李芛拿开额上的手,睁眼笑得朦朦胧胧地:“十一郎,你来了……坐这里啊……”她拍了拍床榻。
叶十一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开头问道:“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重逢以来,叶十一对李芛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突兀得很。李芛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笑着说:“是赵铮救我出去的。”
叶十一晦暗的心情振作了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继续问道:“他人呢?怎么没看见和你在一起?”
“啊,他想挟我去江南,被我处死了。”李芛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叶十一心中一阵翻腾。他盯着李芛仰在枕头上,长长的,泛着白色的,细细的脖颈,很有扼住扭断了它的冲动。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像是被扼住了似地,一动无法动弹。
内官适时的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李芛“霍”地睁开眼,抢先说道:“怜光啊,我也很想她见一见呢!让她进来。”内侍见叶十一没有反对,便出去传唤了欧阳怜光上殿。
至少从表面上看,欧阳怜光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行了礼,又笑笑地说了两句“恭贺陛下归来,洪福齐天”之类的话,然后就公然凑到叶十一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主上快去吧,江中流被那位赵二公子折磨得快出癔症了都,您再不去他恐怕是要扛不住得辞官不干了!”
叶十一转身就往外走。欧阳怜光稍迟了几步,待叶十一出殿之后躬身向李芛施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陛下赐教!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选在殿下回长安那天哪?”
“真是辜负了你这么好师傅啊怜光,奈何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李芛从榻上支撑起半边身体,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不过,好在还有孩子……”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道:“这个臣可不曾教过陛下。臣只会用势,不会用情,因为情之一事最靠不住,是算不准的……臣告退!”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关押赵二少的所在,就是均输署的花园。叶十一亲自前往,江中流当然是要迎接的。但见他奔出门来,一面下跪一面脸上的肉还哆哆嗦嗦地低声唾骂什么“流氓”,就知道他大约真被这位响当当的赵二少气得不轻。
说到“流氓“二字,实际江中流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有这方面的风采嘛!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小流氓遇见大流氓,又只敢动嘴不敢动手,那当然只有灰灭的份了。
所以,叶十一一路往里走,江中流就一路劝说:“主上,你千万别去见赵箫。这号混蛋,就是欠揍!您把他交给怜光。”
然而叶十一今日心情实在实在是糟透了,并没有跟江中流同病相怜的自觉。他挥了挥手,侍卫便把那明显受了大刺激江大人给押一边儿去了。
涅槃
转眼间,高贵的人就成了囚徒。然后囚徒被砍掉脑袋,渭河的水就被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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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王侯,公主皇孙,无论以前有着什么样的头衔,现在统统都不管用了。一旦被指为刺杀者的同谋,立刻就会有大批的士兵破门而入,抓走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体被粗鲁地推搡,揪着头发,残忍地施以棍棒刀斧并套上沉重的镣铐。这些血统高贵的叛逆者被剥去了华服、像狗一样拴上铁链。然后被成千上万地从那些依旧保持了牡丹王朝全胜时期恢弘奢华的宫邸里驱赶出来,押送进大理寺充斥着腐臭和嚎叫声的牢房。最终又成千上万的押往刑场。在他们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被砍掉之前,士兵已经从大理寺酷吏的手中接过染血的口供名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抓捕……
渭水岸边,伐倒了百年的老树,树干拖走了用来修复长安城的民居,长长的一列树桩就留了下来作为行刑用的断头台。两百名刽子手立在这里,不停地挥刀斩下头颅了。而一旁等待被砍头的队伍仍然看不见尽头。
队伍中一名即将被押上刑桩的宗室郡王抱起她刚会走路的女儿,用扭曲了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别怕,这没什么。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这样做过……”他安慰着浑身簌簌发抖的女儿,突然将她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到在泥泞的土地。
女孩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父亲呵呵笑着从怀中摸出收藏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用力抛了酒壶,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将自己的头安置在鲜血淋漓的木桩上。斧子唰地一声砍下来,鲜血狂喷,头颅远远地滚开,尸身软软地歪到一旁,血还是不停地从断颈处汩汩流出来。
阴冷的空气凝结成雪珠,雪珠积聚在一处成了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凤仪元年的第一场雪来了,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终将掩埋去一切的流血……
凤仪元年的十月,上都就沉谧在这样的情调里。以陈氏行刺为开端,而后万百千迅速平定京畿叛乱,擒拿柳氏一族回京,又加上了柳氏谋逆案。两桩大案交杂在一起,穷追极致,株连了将近三万人,上都的宗室豪门几乎被一网打尽。
这个数目说不上空前,更加谈不上绝后,不过是无数历史轮回中普通的一次罢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这场屠杀自始至终都遵循着严格的司法程序。从抓捕、审讯、定罪,直至最后处决,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地得到完成。尽管过程无比迅速,但是如果只看卷宗,完美无有一丝漏洞。那么,相应的,为了将如此众多的人命合理合法的处决,株连罗织与刑讯逼供就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了。
可以肯定,那种场面绝对不会有人喜欢,必将成为某些人一生的恶梦。但是,不得不承认,欧阳怜光能够自始至终坚守在审讯的第一线,亲手炮制着人间地狱似的惨剧并同时忍受着这一切惨剧所带来强烈的视觉与听觉冲击,精神委实是无比强大。据说,江中流曾经一时糊涂,兴高采烈地跑去大理寺观摩学习。结果,不到一刻钟,这位总是号称自己有着“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功力的男人就扶墙而出……事实上,实际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惨烈,因为连以杀人放火为本职工作的乌虚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了。
乌虚使节团到达了长安是在十月下旬。这帮乌虚使节实在没眼力见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不早不晚正赶上长安城改天换日的大清洗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阶段,亦即通常所说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关键时刻。
当时,欧阳怜光正在大理寺的黑狱忙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所以虽然负着接待乌虚使节团的重任,但实际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敷衍他们。她只是参加了正式递交国书的朝会,没等到朝会后开宴就走了。并且在她参加了的朝会上,也因为连日呆在大理寺的疲惫不堪而精神恍惚,几乎连使节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然而,不知为什么,乌虚使节对于欧阳怜光很有些锲而不舍的劲头,屡次登门拜访无果后竟然找到大理寺来了。这守门的大爷当然不能让他们进,于是一路传信进去。欧阳怜光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都追到牢里来了,只好暂且放下未竟的S大业,灌了杯浓茶,又换了件衣裳,完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门见客。
不成想,刚踏进客厅门框,眼见一花,恍惚间一道黑影熊似地,忽地向她扑来。欧阳怜光正晕着呢,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来者,惊上加惊,立即就清醒了三分。
“达鲁,你怎么来了?”
“姐姐,”打扮作一副随从模样的乌虚大单于在众人无限佩服其勇气的目光下牵住欧阳的手,旁若无人地道,“反正要派使节,正好我家里的事也解决了,就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姐姐。”
你不来凑这里已经很热闹了!欧阳怜光心里不无郁闷地想。因为大理寺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便道:“那我陪你出去看热闹吧。”
现如今长安城最大的热闹当然就是杀人,但这玩意儿欧阳怜光当然不可能带乌虚大单于去看。而况这个热闹乌虚大单于混在使节团里经过渭水桥进城的时候也都看过了。好在上都虽然血流成河,毕竟远离了战乱,外城市井渐渐繁荣起来,尚可以一逛。
两人在坊间流连到日暮,转到一个馄饨摊填肚子。乌虚大单于吞了一大勺馄饨,汁水淋漓地抬起头,望了欧阳怜光好半天,突然道:“姐姐,不如这一次,你就和我一起回乌虚去吧。中国不好……我看见每天都杀很多人……”
欧阳怜光笑着道:“难道乌虚不死人吗?你没有杀人吗?”
乌虚大单于道:“当然要死。我刚刚在王庭还杀了比这更多的人呢。可是,我和姐姐不一样啊,我是大单于啊!”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发胀想流泪的错觉。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道:“好,有一天我如果也要死了,一定去草原找达鲁。”
达鲁“哦”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去对付那碗馄饨。连吃了三大海碗,他混了个水饱,丢开碗,抹着汗追问欧阳怜光:“姐姐,你答应给我找的王子呢,我都到长安好几天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可一定要替我看好,我可要最漂亮的!”
欧阳怜光心道:杀人都杀红了眼了,能有王子剩下就算很不赖了,谁还有功夫替你看模样如何?于是打起精神道:“王子要使节团走的时候你才见得到……送你回鸿胪寺吧,马上要宵禁了。”
……
惊涛骇浪也好,小溪流水也罢,流血的日子总会过去。继乌虚使节团之后,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邯郸公主一行也在军队的护送下抵达长安。三天之后,宣华天子的皇后太一真人仙逝于太清宫。至此,长安城的流血基本上就结束了。
太一真人,亦即先帝许皇后,实际上是饿死的。自从捉拿许氏一族那天派兵围了太清宫,宇文翰和他手下的大兵就在此安营扎寨不走了。他们的确没有踏进太清宫一步,但自此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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