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江中流在一边见是谈妥了,等不及赵箫自己个招供,立即蹦出来追问道:“那么均输府库现在何处,二公子您总该吐露实情了吧!”
赵箫用看傻瓜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江中流:“开什么玩笑呢?这么大的事你当立份字据就完了。哼,不知道盟书订了就是为了撕毁的么?这事我赵箫又不是从来没干过,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说罢,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叶十一,道:“你手下真没规矩!”
叶十一强忍着一剑劈了赵箫的冲动,道:“你待如何?”
赵箫笑了笑:“皇后殿下,您仿佛是凤仪天子的皇后吧。我今天在这里叫你一声妹夫,你敢答应么?”
天地一片死寂,只闻火烛燃烧的声音。
“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这一句话,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振聋发聩似的响亮。
留下这一句话,叶十一就以极为倨傲的态度离开了。
天亮了,又黑了;再亮,再黑。又一个午夜,叶十一独宿的寝殿,内常侍唐青闯进来,扑到在地,气喘吁吁地禀告道:“殿下……殿下,陛下,陛下诞育了一位公主,恭喜殿下,恭喜殿下……”
叶十一坐起来,按了按头。“我们去看看……”他说。
他赤着脚走出宫殿,一直走到皇帝生产的寝宫。将军们还有百官都聚集在殿下,议论纷纷。叶十一一到,他们就突然安静了。叶十一随风飘动的单衣扫过他们低垂的头,踏入殿内,文武百官随即跟了进去。他们纷乱的脚步声昭示着他们纷乱的心。
寝宫里暖洋洋地,让人冒汗。宫殿深处,幔帐半垂。帐外立着无数地内官宫侍和几十名御医产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正中年纪最长的产婆抱着黄绫的襁褓,跪下贺喜道:“殿下,是一位公主……”内官宫侍御医产婆跟着一起跪倒:“恭喜皇帝陛下,恭喜皇后殿下。”
李芛从幔帐中伸出半边脸来。就是这半边的脸,也透出无限的欢欣与幸福来。“都赏……”她笑吟吟地说。
“想不到竟然是个公主……”欧阳怜光在叶十一身边低声道,语气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抱过来我看看。”叶十一说。
产婆欣然起身前行,递上襁褓,口中道:“很漂亮的公主呢!”
这一刻,将军们紧张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腔了。万百千甚至不禁按剑向前跨了一步。欧阳怜光将手中折扇微微一横,止住了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叶十一向那女孩儿伸出手。
“不……”幔帐中的李芛忽然觉悟了什么似地一声尖叫,坐起身来,然后她立即就倒了下去,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与绝望,“十一郎……”
叶十一终于还是抱了那孩子,目光下垂注视她的脸好一阵子。孩子哭起来,他将孩子还给产婆,轻声道:“的确很漂亮。”
凤仪元年十一月初二日黄昏,凤仪皇帝在大明宫产下一名女婴。女婴只在世上存活了三个时辰,就因为先天不足,在初三日的拂晓夭折了。一天之后,宣华天子也因为寒症引起的产后出血驾崩了。
消息传到赵箫耳朵里时,这位流氓中的贵族,贵族中的流氓也久久不能言语。他满满地饮尽一杯酒,玩味着手中精致的酒杯,对着那传报的差役道:“欧阳怜光派你传话吗?我还以为她要来跟我碰杯庆贺呢……”
秦淮
十里河畔的齐芳阁,刚近黄昏,华灯未上,就已经高朋满座,宾至如云。楼下大堂,雕栏画栋,极是堂皇。五六十张八仙桌错落排布开,到处耸动的都是戴着冠、插着钗的人头。跑堂的小伙计一律都是十六七岁地小伙子,收拾得极爽利,周身上下透出精神来。他们肩搭白手帕,半猫着腰,脚不沾地地在行道间往返奔忙。“来了,鸡丝浇面,麻油素干丝——”亦或“雀舌一壶……”传菜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穿着青花直缀的少年男子手挽清漆提篮,贩卖梅花酒。看见哪一桌有客人招手,便三两个地凑上去兜搭生意……
大厅中央,空出一片不小的地方,设了看台与丝竹管乐,一名容貌身段无一不美的倡优立在上面,拿姿作态,正清唱一折《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好!”
满堂轰然彩声,前排许多桌子甚至漫撒出许多铜钱,丢向台上。左边靠墙壁一张桌案旁面对面坐着两个男子,都是二十七、八岁模样,一人穿粉袍簪花,另一人穿紫袍束冠。粉袍男子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咀嚼唱词,突然猛得一拍桌案,睁眼道:“妙啊!不想我离开金陵前后不过四五个月,坊间便出了唱功如此了得的小倡。只听他这一句,恐怕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能够!”
“是得狠了。”紫袍男子笑道:“介人兄果然目光如炬。近来名头甚响的这位白门郎君正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今年只得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刚在这奇芳阁挂上粉牌。这小倡奴容貌虽然算不得顶好,才艺却是一流,一折《惊梦》尤其唱得艳惊四座。挂牌没几日,已然被捧为秦淮河上的名倡,虽比不上横波郎君、玉京郎君、湘兰郎君、如是郎君等人的声势,却也差得不多了。你看这奇芳阁满座宾客,大约有八成都是来给他捧场的。你出门贩货数月,刚回金陵,自是不晓得了。”
台上那白门郎君继续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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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袍男子拍掌道:“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你看这断得多好……介人兄,此番你北去贩货能够平安归来,还能狠赚一笔,实在是侥幸得很哪!听从北边逃过来的人说,长安流血都成河了。神策军到处杀人放火,看见哪家稍微富裕一些就冲进去抢,连男子身上镶了金银的贞锁都不放过呢。□掳掠,无恶不作,端是一副人间惨狱。”
粉衣男子撇了撇嘴道:“哪里就夸张至此呢。张氏这一败,北方的战乱就算是彻底停了,路上强梁盗贼都跟着少了许多,路好走不少呢。现在从函谷关往出运货是盘查严得很,一旦被抓到,不但财货全没,还有可能丢命呢!不过往关内运却是无妨的,税都减了呢。我这次贩布去长安,着实运气不赖,正赶上神策军大整顿,做军衣,货物立即全部出脱,赚了不少……至于说杀人放火,□掳掠,有是有,那大多都是贵人们的事儿,跟咱关系不大。只要小心着点儿,别往跟前凑活,也连累不到身上。再说,立了新皇上之后,长安就太平了……我给你说,我回来之前赶上看登基大典来着。那叶皇后长得可真漂亮……”
紫袍男子侧耳倾听,口中言道:“传言叶后□宫廷,气得凤仪天子小产,是以母女均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粉袍男子皱眉道:“宫闱秘事,谁能说得清楚。长安坊间也是说什么的都有。听说凤仪天子有宫寒之症,生的时候就难产,大出血。生孩子的事,本来就是鬼门关,先帝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才生下来的。先开始传出信来也说生出来的是一个公主,但没能活住,生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真真可惜啊……”
紫袍男子四顾一番,才小心道:“是可惜,可话又说回来,倘若那小公主活了下来,咱们皇上可怎么算?”
粉袍男子道:“现在叶后也立了邯郸郡主做皇帝。这天无二日的,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会开仗吧?”
紫袍男子道:“你不晓得,北边的士族举家迁过来不少,现在金陵乱糟糟地,到处都在说北伐。连贡院的太学生都四处疾呼,说妖后弑君,神武之祸复现当代,我江南士庶当戮力同心,发正义之师,以正乾坤!”
粉袍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大义所在,是该如此。只是战事一起,恐怕又要加税……”
紫袍男子笑道:“怕什么。如今金陵这许多的士族,大不了找一家投充。稍稍奉献少许家产,税赋再重,总收不到咱们头上。”
粉袍男子皱眉不语。一时安静下来,耳边只听得倡优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靡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紫袍男子便笑道:“嗨,管它呢,莫谈国事。反正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佳人,美酒佳人,既有这般仙乐,咱们便先叫上几筛梅花酒戏耍戏耍,图个乐子。”说着站起来冲在酒店中往来勾搭生意的沽酒郎召了召手。
立时便有两个卖酒少年凑到桌前。他们揭开提篮,依次从中拿出回卤干、豆腐涝、状元豆、炒螺丝四样小食,都是分好了盛在小碟子里摆上桌案。然后摆开酒碗,提出一个大肚儿酒甑来,怀抱着筛酒。在他们筛酒的功夫,紫衣男子将站在自己旁边那名沽酒少年直缀的衣摆略微一掀,便大刺刺地将手伸了进去。青花直缀翻动间,肉色一晃而过。原来沽酒郎未曾穿裤,直缀内里就是光露露的下半身。
紫衣男子抓着那沽酒郎两瓣臀肉揉捏几下,颇觉得这光屁股格外肥软柔嫩,比之一般的沽酒郎格外令人受用。于是便眯了双眼,口中道:“再多筛两碗来……”沽酒郎声音清脆地答应一声,重新摆开几个酒碗,弯了腰慢慢地筛酒。紫衣男子感觉略微过了一些手瘾了,方才端起一碗梅花酒放在唇边。抬眼间,见同伴一只手臂拿酒碗,另一只手臂却搭在桌子上,不由“咦”地一声,诧异道:“怎么改了章程了?不先来点儿清粥小菜,勾出了胃火,晚间上了画舫哪里能够饱餐餍足?”
粉衣男子索性放下酒碗,大叹一声道:“西乡兄有所不知,我这一趟买卖做回来,总算是能够订下一门差强人意的婚事了,婚期就在年后。这些个少年荒唐,说不得要一一收拾起来喽……”他虽然实在叹气,听起来却更像是炫耀,舌头下面压抑不住的笑意。
紫衣男子也大为惊喜,连声道:“恭喜!难怪你最近都不肯出门寻我们戏耍,要我登门去找。你这家伙,竟是不声不响就办成了这一桩大事,着实当罚!”粉衣男子也不推辞,笑眯眯地将手中一碗梅花酒饮尽。
“如此一来,倒真是不好再拉你一起荒唐了。”紫衣男子说着,丢出十几个铜钱在桌上。
沽酒郎看了一眼,屈了屈膝道:“请大爷再多赏几文罢。”
紫衣男子摇头笑道:“真是应了最近什么都贵了的景儿,连卖屁股的沽酒郎都涨价了!”说罢,果然又添了几文,道:“殊不知物贵则人贱,口马行里最可人的小厮,如今也不过就值个六七贯,再怎么也尽够消遣一两年的了。比起来可是划算不少。”
那沽酒郎脸上粉嫩嫩的,轻声道:“大爷取笑了呢。”说着从提篮里拿出热腾腾的白手巾来给紫衣男子擦手。
粉衣男子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十里秦淮河,几百家画舫酒肆,上万的行首,自八艳而下,说到底有哪个不是靠卖屁股讨生活的?凭什么有的一掷万金还摸不到门,有的就只值一个铜板。不过新鲜好玩而已。”
“正是,正是!要的就是这个味儿!”紫衣男子哈哈大笑,“只可惜呀,这秦淮河你以后来不了了。就算是将来陪着夫人来玩,也没那味了!”
沽酒少年替紫衣男子擦完了手,就酒甑盘盏等物事收回提篮,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铜钱,行礼道了谢便退开去了。
楼上雅间,一个男人抱肩立在窗边,瞧着满堂的风流气象,不由微微而笑。
“看什么呢,这样地入神。”背后女人的声音催促道,“菜齐了,快来尝尝有名的秦淮八绝。这等小吃,非得微服来这种市井所在才能尝得到地道的滋味。”
男人转过头,下巴上短短的胡茬让人很有想摸上去摩擦的冲动。女人懒懒地靠着椅背,头侧歪着以三两根手指支撑,卷得又细又长的大麻烟夹在指间,眼睛里射出慵懒的猫似的光。她翘脚坐在哪里,宝蓝色的鞋抵着桌子腿儿,鞋尖滴溜溜一颗珠子润泽无比。
男人冲女人微笑,女人在桌子上向男人伸出手。男人是傅铁衣,女人是赵瑟。
“我在想,‘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这一句评语真是不错。锦绣金陵,风雅之薮;秦淮风光,十里珠帘。果然名不虚传。”他说。他只一步就迈到了桌前,坐下了握住了赵瑟的手。
赵瑟扯着嘴道:“不过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罢了。”
傅铁衣拿竹筷夹了一筷子素干丝,口中道:“何必这么说。升斗小民所求不过一朝温饱,一夕欢愉,得过且过也在常理。何况亡国之说,倒还远远未必……”
赵瑟摆摆手道:“何必掩耳盗铃。大郑天下,名存实亡矣。”她自嘲道:“便是江南这半壁江山,号为大郑正朔,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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