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欧阳怜光立即打断了陆子周的话,一面懊恼地转身离去,一边摆手,像是挥走苍蝇。
她说:“真是活见鬼了!这个元元的琴声,搞得我太不对劲了!”
天敌
“公子!公子!您酒醒些了吗?”元子扶着陆子周摇摇欲坠地身体,吃力地将他抵在自己的肩头,有些担心地说,“您再坚持坚持,现在就告辞太失礼了呢!不然小人先给您找点儿醒酒汤吧?”
陆子周微微睁开眼睛,有一些模糊,只看得到一个身量到自己肩头的童子勉力扶持着自己。他摇了摇头,把压在元子生上的重量收了大半回来在自己的脚上,说,“不妨事的,我没有……喝醉……只是刚才喝得……喝的猛了些,已经好多了,吹吹风就好……去看看青玉,他好像是真醉了……”
说话时,陆子周的身体还有些摇晃。元子惊呼着搀扶了几次,他才渐渐自己站稳了。元子歪头示意,和他一起来寻陆子周的侍奴便过去蹲到青石前面,一面以衣袖掩住口鼻阻挡住令人闻之欲醉的酒气,一面从横七竖八醉倒在地上的男女们中间把青玉拎了出来。这个活儿一个手干挺不容易的,因为当时青玉的头正枕在某位高贵妇人的小腹,而脚却被另一个侍奴压在肚子下面。侍奴好不容易把青玉拎出来之后,摇晃了半天他也没醒过来的迹象,只是“哼”了一声,就把头歪倒一边呼呼大睡了。
“他醉了……”陆子周呵呵笑着说。
元子忙说:“算了,把青玉送回府去睡吧,免得在这里不便……”
侍奴答应一声,把青玉扔回地上,跑出去找车夫骑奴帮忙来抬。
陆子周仍笑着说:“其实我也挺想回去睡的……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
元子立即截断陆子周的话说:“公子啊,那可不成!现在还没过子正呢!宴才刚开,无论如何你也走不得。别说咱们,就是明日要早朝的宰相大人们也不好刚露一面就走的。小姐在前面还等着您解围哪。今天晚上众家夫人必要逼着她作诗的,您要是去了,她们不就都冲着您去了吗。您好歹再坚持一下,凑活过今晚,您再好好歇啊……”
“迷糊啊……我觉得你今天嘴好伶俐的啊……”陆子周仍是笑笑地模样说,“可是我头有点晕啊?身体飘得厉害啊?你说我是不是喝多了呀……也做不了诗了……回去睡觉吧!”
“没有!没有!公子你没喝醉啊!你看你不是自己站得挺好的吗?”元子表情很严肃地说着明显与事实相去甚远的结论,以他所知的最有效的方式怂恿着陆子周。他说:“正是要飘飘地才好作诗呢!正是要喝了酒才好作诗呢?这个……斗酒诗百篇嘛!公子你没问题的!这个……那个诗怎么说来着……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咸阳……”
“咸阳游侠多少年!”陆子周在元子头上拍了一下,埋怨道:“你这孩子真是谁也教不出来了……不过你说的也对……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然,我再喝一壶?”说着,就要探身去抓翻倒在青石上的酒壶。
元子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现在正好!咱们快去吧,小姐还等着呢!”
尽管陆子周还有点不乐意,到底还是被元子半哄半谝的搀扶走了。让深秋的凉风迎头一吹,陆子周先是清醒了几分,接着满身的酒意全都上涌到头脑,顿时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元子虽然是很得力的侍儿,可到底年纪小,喝醉也是没有过的,便真的没注意陆子周的情形越来越不对劲。于是,也就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这个时候,赵瑟等一众宾客已经移步到轻飏郡主府的青庐品茶。轻飏郡主府的这处青庐建制很大,足可容纳三千宾客。每年,轻飏郡主在府里开品诗会,就是在这里煮茶品评。今年因为赵瑟和欧阳怜光的这一场意外,方才在中庭设台。此时,诗虽然可以不必品了,茶却还是可以煮来喝喝,附庸一番风雅的。
煮茶的是轻飏郡主本人。她舒展着直垂到地面的舒袍广袖,伸出仍然饱满润泽的皓腕,翘起看起来依旧细腻年轻的手指,中规中矩地烤茶、碾茶、煮水、加盐、舀水、搅水、煮茶、止沸、分茶,一如纹饰古朴的茶具一样典雅精致、气派湟湟,同时也一样地异常昂贵。
品茶的人们在这个时候一般都会刻恪守茶道,只做一些清秀高远、能配得上茶的雅事儿。在上都,近来流行在喝茶的时候赋诗,宾客们都乐于此道,只除了赵瑟和曹秋何曹大公子之外。
赵瑟捧着那杯清茶的时候,心里怎么也幽静不起来。如果是平日里的品茶作诗,她相信她还是能应付得来的。但是,今晚,恐怕真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过关。不管怎么说,在形式上,赵瑟满头官司地想,她不是把大才女欧阳怜光给胜了吗?刚才,晋王那个死小孩儿不是还手舞足蹈、状若癫狂地炫耀他这个庄家没赔钱啊没赔钱呢吗!如此一来,不是更坐实了赵瑟获胜的结果吗?
胜之不武什么的,赵瑟也没心情去羞愧了。现在这个时侯,她更倾向于在心里这样哀嚎:欧阳怜光啊欧阳怜光,你怎么能这么害人呢!
相比于赵瑟,主动坐在她身边的曹秋何倒是一副真心替赵瑟高兴的模样。他抓着赵瑟的手不停地称赞,连声说:“赵小姐您果然是大才女啊,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军中,也没读过几本书,实在是太没学问,一直想好好拜个师傅呢!今天认识赵小姐,真是我曹秋何的运气,不如我干脆拜你赵小姐为师算了,以后说出去多光彩呐!上都第一才女是我老师啊!”
赵瑟心想:拜我为师?估计也就你这刚来上都的傻大黑才会觉得光彩,以后你就知道啥叫丢人了!
她拿不准曹秋何说这话是不是别有深意,又忍不住非常不厚道地怀疑曹秋何是不是因为刚刚大发了一笔横财所以才乐傻了,便含含糊糊地应付道:“以后再说吧,曹兄,先喝茶……”
“这茶也忒淡了,真是能把嘴里淡出个……反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哎,赵小姐,我给你讲讲我在军中的一些好玩的事情吧,我们在军中喝过一种特别棒的醴酪,比平常那种酸的多也甜的多,是从河西军那边传过来的。听说是他们是和乌虚人学的……”
曹秋何越讲越兴奋,眉飞色舞地从吃的喝的一直讲到怎么杀人放火。周围众位贵客听到了纷纷皱眉,大有些嫌恶地撇撇嘴,彼此用目光无声地交流着她们这些生来尊贵的士族对乡巴佬、暴发户的鄙夷与不屑一顾。曹秋何恍若未见,还是讲他自己的。
赵瑟心中大感过意不去,凑到曹秋何耳边说:“曹公子,不如我们改日再详聊吧。大家都在品茶呢,我们吵到人家也不太好……”
曹秋何瞪圆眼睛四面一扫,冷笑了一声,把茶碗往身前重重一放。赵瑟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找人打架呢,忙伸手去拉他。曹秋何啼笑皆非地左顾右盼,终究没找到和谁吵架更合适一点儿。
元元大约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骚动,把琴横在膝上随意拨了几下,青庐里立即安静下来。这大约是帮忙解围的意思,赵瑟很感激地向元元微笑致礼,元元同样点头微笑。
元元端正了坐姿,一边认真轻拨琴弦成曲,一面和着曲调的节奏说道:“这支曲子是我十五岁及笄那天公子谢十七谱下来送我的……”
“那一天,我逃了家人为我准备的及笄礼,自己一个人跑去看当阳舞女春晖娘新编的清寒广袖舞。春晖娘十几丈的水袖像彩练从天堂飘落人间一样连续挥出十几个大圈,衬托得她本来就盈盈一握的腰肢愈加纤美动人。给春晖娘伴乐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像初夏清晨地露珠一样晶莹。”
“凭心而论,他的琴弹的很不错的,应该比我十五岁的时候略胜一筹。当然了,现在他不可能胜过我了……当时我是没有现在想的开,听到这样的琴声,立时便有了争胜之心。我坐在墙头上,对着他们唱了一首长调。我偏选了和他们琴舞完全相反的调子来唱。这样琴自然也就弹不下去了,舞自然也就跳不成了……”
“那个像露珠一样晶莹的男人抬头望见我,然后把我从墙头上抱下来。他说,‘你叫什么,小姑娘?’我说:‘我叫元元,我的歌唱的比你的琴好听!’他点头说:‘是的。’然后他坐下来写了一个曲子放到我手里。他说,‘这个曲子送给你,元元,可惜我没有办法谈给你听了。’说完,他就走了。春晖娘跑去追她,之后垂头丧气地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晶莹的男人就是谢十七……”
“他做的曲子,就是今晚我弹的那个,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弹着的……我读他留下来的谱子的时候就明白了他所说的‘可惜我没有办法弹给你听’是什么意思。这样繁难的曲子,天下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弹的了。十五岁的元元总可以学的会的,三十多岁的谢十七却是永远都弹不下来啦。人说谢十七才大如海,原来真的就是这样广阔到了连他自己都承担不了的地步……”
“我练了一年,终于会了这个曲子,可以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我开始为这曲子找一首词来配,我想把它唱出来。我知道,如果我来唱的话,一定会比用琴来弹美妙许多。后来我发现没有人愿意为谢十七谱的曲子写词。我也拜访过许多大才子,可他们一听谢十七这个名字,都慌忙搁笔了,他们甚至连试试的勇气都没有。”
“我总不能理解,这究竟是因为谢十七的才气更有说服力呢,还是‘谢十七’三个字本身的魅力?郡主邀我来此弹琴的时候,我就想,今天晚上我可以试一试了。我终于可以知道究竟是前一个原因还是后一个原因……遗憾的是,欧阳小姐扯碎了文稿。此乃天意,元元虽然颇觉可惜,却也只好以后只弹这无词之曲了。自此以后,便只当谢十七所谱之曲,天下之大,虽还有元元可以弹奏,却终究无人能为其作词……”
元元以歌者的喉咙讲述属于自己故事与属于自己的遗憾,成功地吸引住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全部注意,连被视为害群之马的曹秋何都静静的不说话了,只除了赵瑟。
元元刚开讲的时候,元子正扶着陆子周晃晃悠悠地步入青庐。这样,赵瑟自然不可能专心去听元元去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她一眼就看出陆子周这是喝醉了,忍不住狠狠白了一眼还赖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始作俑者——清河翁主。清河翁主这会儿正剥着长着金边的白瓜子,津津有味听歌神元元的“绯色秘闻”,连陆子周进来都没瞧见,更别说赵瑟的白眼了。
赵瑟起身去扶陆子周,拿手里的茶给他喝了一口,忍不住小声埋怨:“怎么真让人家给灌醉了?先坐下靠会儿啊!我想想办法,好歹混到子正咱们好告辞……”
说到这里,赵瑟瞪了一眼扶着陆子周的元子,心中暗骂: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呀,今天怎么这么死心眼?自己是说快去请陆子周来给解围,可陆子周这一看就是醉酒的架势,最好是找个地方躺着睡觉去!你把他扶过来,这回谁给谁解围,那可真说不好了!
赵瑟拖着陆子周入座,陆子周却往后仰着身体避开赵瑟的拉扯。然而,因为他视线模糊,头中脚轻,一离开赵瑟,身体便摇晃起来。他笑了笑,先前跌倒赵瑟身上,以两个手掌拍上赵瑟的脸颊,接着又紧压着将她的嘴唇挤得向中间嘟起。
“阿瑟呵……”陆子周用手指拂过赵瑟鲜红欲滴地嘴唇,微笑着,小声地,缓慢地说,“真是个乖乖的好孩子……”
他的眼神,他的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看起来分明是无比温柔而轻细的,然而赵瑟却感到面颊一阵疼痛,几乎让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这样,赵瑟也不大可能为陆子周酒后真言式的夸奖感动了。她只是有点着急地挽着陆子周的手臂拖着他,奢望能在众人发现陆子周的异状之前让他坐好。
这个时候,倾国倾城的元元说到“自此以后,便只当谢十七所谱之曲,天下之大,虽还有元元可以弹奏,却终究无人能为其作词……”一句。
醉酒而耳不聪眼不明的陆子周偏偏这一句话听得无比清楚。可以说,这真是天命所定,不可抗拒。
于是,陆子周以与赵瑟所期盼的完全相反的豪放姿态豁然回首,大声反诘道:“谁说谢十七写的曲子没人和的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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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座俱惊。元元按住琴弦说:“是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很漂亮地翘着。说完的时候眨了一眨。
这一切,看在陆子周仿佛笼着一层薄雾的眼眸里,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景致一样让他惊奇,就像把红成黄绿青蓝紫的彩虹放进自己的心房里搅拌一样。
“拿笔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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