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然而,她又如何能料想得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一番无可奈何的境地?
如果赵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相信她立即就会更正这个错误,毫不犹豫地,从一开始。至少绝不会还如此愚蠢以为自己心里一点儿忐忑不安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问题就在于,世间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如果我早知道如何如何”这句开场白。
赵瑟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她惊恐的认识到,她不得不在最差的时机向陆子周坦白了。世间的事情终究不可能真的按照某一个人脑中一厢情愿的臆想去发展,这个道理在不可妥协的事实面前终于鲜血淋漓地撕开了在放在赵瑟手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了拿掉这个孩子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赵瑟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在来自某个暖洋洋的早上,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许是米饼在没人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十一哥为什么会不见了呢?”的那一刻。或许是他的二哥赵箫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有避孕药的那一刻,或许是皇帝的圣旨传来,彻底粉碎了傅铁衣傢于公主的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可能性,赵瑟像溺水的人被无情地抽走后一根救命的木头,挣扎着终于沉没下水面的那一刻。
推究根源是一件异常繁琐而复杂的工作,合并同类项之后好像是这样的:秀侯李六尘的意外出现,苑国夫人与赵瑟的第一次长谈透漏出来的危险信息,谋略在赵瑟脑中偶然成形并茁壮成长起来成为不可抗拒的强烈冲动,发现怀孕的事实和傅铁衣即将归来搅在一起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这些东西以非常短的间隔,甚至几乎完全连在一起分不出先后顺序的方式,强行拍进赵瑟的身体,而不管赵瑟是不是能够接受。就像涨潮的海水只管自己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沙滩,却丝毫不必顾及沙子的容纳能力。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还是可以推测——如果不是谋略本身已经存在,赵瑟这种缺乏勇气的女人或许就真的认命了。取傅铁衣,把孩子生下来,抱持着一生对十一的愧疚。麻烦偏偏就在于,谋略明明已经先存在了,想忽视都不行。所以,赵瑟本人在那一阵格外绝望和无所适从的心态完全应该得到谅解。
于是,在坚持谋略还是放弃谋略的之间,选择变得无比沉重。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感情来解决的问题,赵瑟没有办法把她的感情放在称上去称一称谁重谁轻。这太可笑了!既然不管如何抉择都必然会伤害到某一个人,那么,就只好用纯粹的理智来解决问题了。
一旦赵瑟试图冷静下来解决这个问题,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十一、陆子周、赵瑟自己、傅铁衣,需要考虑的就是这四者而已。留下这个孩子,放弃谋略,那么失去十一,损坏自己,保持陆子周、接受傅铁衣;放弃孩子,继续谋略,那么损坏陆子周、损坏自己、保持十一,摆脱傅铁衣。
经过一番加加减减之后,式子左边放弃谋略就变成了傅铁衣,式子右边放弃孩子就变成了十一和需要修复的陆子周,对陆子周的修复一项可以用以后的孩子来弥补。很明显,式子右边的分量要比式子左边略重。
这是一个四舍五入的结果。赵瑟并没有过多的计算孩子。对于孩子,赵瑟陌生而难以捕捉。作为一个事实,她知道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然而,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能让她体味到这种存在,母亲有什么特殊意义更加无从谈起……总之,赵瑟决定放弃这个孩子,并且,她必须寻求陆子周的帮助。
是否将所有的事实告诉陆子周?赵瑟踌躇了很长时间。
道理上说,必须告诉陆子周。要放弃的是她自己和陆子周的孩子,没有理由不告诉他真正的原因。从情感上讲,赵瑟又不愿意告诉陆子周。为了不爱另一个男人放弃他和自己的孩子是一回事儿,为了爱另一个男人而放弃他和自己的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儿。相比起来,赵瑟宁愿陆子周相信前者……
赵瑟很清楚,“如果我早知道会怀孕,如果我早知道答应了十一会这样,我一定……”这种论调万万要不得,所以,这个问题,她最终选择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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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身。既然陆子周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再继续装糊涂的意思,那么她接着拖延下去也就毫无意义。她去看陆子周,陆子周却已经微微低下头自顾自的开始说话。
“傅铁衣这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但料想以他的身份经历,大约不会做什么让你不能忍受以至于讨厌至极的事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在洛口的,你亲口对我说过你已经决定了要取傅铁衣。当时你还没有见过傅铁衣,后来,傅铁衣把你从刺客的手里救出来之后你们才见的面。我想,应该不是傅铁衣的原因都你才改变主意的吧……他那样的人物,只有见面之后不情愿的变成情愿,情愿的变成千肯万肯,又岂有反而让你生厌的道理?如此想来,恐怕你在见傅铁衣之前,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取他啊……”
“在洛口弃船登岸之后是傅铁云缠着你,再以后,我们就一起被流寇劫上了鸡公山。当天晚上,流寇内讧,点灯子身边的聋哑小喽啰暴起伤人劫走了你。当时我……”陆子周摇摇头,换了别的话说,“从那时起到汝州克复期间的一个月发生过很多事情吧?“
“是,”赵瑟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是有很多事,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告诉你。子周,如果你愿意知道,我这就讲给你听。我是怕……你现在再也懒得听我的这些事儿了……”
陆子周摆摆手,语气出奇地恳切,竟是完全找不到方才愤怒或是伤心的影子。他说:“不是的,阿瑟。本来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该问。你不是一样也没有对我那一段时间都是如何过得追根究底吗?”
“只是阿瑟,如果你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不一定每一次都可以找到办法给你。阿瑟啊,你太习惯依靠我也太相信我了。可是,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总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我比任何人都要容易失败。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直到你不会突然把一个难题放在我面前的那一天为止。我不能让你这样害死你自己,因为相信我……”
“相信你……”赵瑟苦笑着低下头,“听起来真是汗颜……子周你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
陆子周叹了口起,以同样低沉的声音说,“以前我也没想到……不过没关系……”陆子周猛然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现在开始也是一样的。开始说吧,阿瑟。坐到这边来。只要告诉我事情就可以了,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也别去想你对得起谁对不起谁。”
猛然之间,赵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甚至可以用有些玩笑的口吻说:“真希望你把我抓起来痛打一顿,就像……你突然这么说话,我总觉得你要随时大骂我一顿。我宁可你打我……”说到这里,赵瑟又突然难受起来。
只因为陆子周轻松起来,她便也可以跟着轻松起来吗?
赵瑟垂头的丧气地返回来,按照陆子周手指的方向,坐在他的对面。之后,在陆子周完全没有来的,赵瑟想破脑袋都理解不了的宽容态度的鼓励下,开始试着认真去讲她和十一的故事。
“他叫十一……他叫公孙玉,我喜欢叫他十一。他就是劫持着我去刺杀傅铁衣的那个刺客——我那时候是这么给大家解释的。他不是劫持我,本来也没打算刺杀傅铁衣。就是因为我,他才会被傅铁衣当成曹文昭派来的刺客,其实他不是……不,他本来就是刺客,只是现在不是了……”
赵瑟颇为苦恼的抓了抓头发,不知如何才能说得清楚。步摇上垂下的的翡翠环儿套在一起,随着赵瑟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引得她出神。
虽然准备好了要说,一开口,赵瑟才发现,要说得清楚真的很不容易。话明明是从自己嘴里出去的,弹到舌头上好像就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变得杂七杂八。
赵瑟的心飞快地跳着,仿佛马上要从胸膛里跃出来。她偷眼去看陆子周,在心里担忧:子周不会以为我在蒙他吧?我冤枉啊!
仿佛是感受到了赵瑟的担忧,陆子周斟了一碗水推到赵瑟面前。“就从你被送到点灯子的房间开始说起。”陆子周提醒赵瑟。
“那天我被带到那土匪的屋子里,独自一个人坐了好长时间……”
赵瑟盯着眼前茶碗了荡漾来荡漾去的水纹,真觉得嗓子干的像是要冒出火来。她咽了咽喉咙,顺着陆子周给开的头说下去。
果然,一旦开了头,事情就好办了。赵瑟一路说下去,从自己如何和十一在鸡公山藏身,如何冲出山去,如何星夜逃命,如何被困在汝州城,如何又回去刺杀傅铁衣,又如何定下诺言各自分别,一直到十一派了米饼来做内应,专司为他们传递情书。
在说这些的时候,赵瑟的的确确做到了坦白、真实,连她和十一怎么会在山上想起来欢爱的事情以及在渌水堂的密室里亲眼看到小三刺杀曹文昭的公子,也就是曹秋何弟弟的大秘密都一起说了出来。这些东西,很自然地就从赵瑟的心里流淌出来,就像别人的事情一样。甚至在说到她与十一的欢爱之事时侯,赵瑟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羞涩和难为情。
期间,她一共喝了九杯水。
在此之前,赵瑟从来没有和另外一个人如此这般开诚布公过;在此之后,赵瑟再也没有如此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事透漏给第三个人。不管这是不是出于对陆子周的愧疚之情,这一次都将是她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
最后,赵瑟从腰间取出十一写个她的两份书信,展开了,铺平了放在陆子周面前。陆子周脸色凝重地看着书信上的言词,沉默无语,手指屈起来扣在桌案上发出节奏清晰的响声。
赵瑟眼巴巴地盯着陆子周,就像一个囚徒。事实上,它本身就把自己看作是了囚徒。
“原来是这样,难怪……”陆子周轻叹这合上书信还给赵瑟。
赵瑟摸不清清楚陆子周这一声叹息究竟是出于愤怒,出于无可奈可,还是出于……赞叹。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依平时的经验看,赵瑟揣摩赞叹的成分应该更多一些。但是,此时此刻,当然不会是赞叹。赵瑟迟疑地看着陆子周,陆子周却笑了。
这一笑,笑得赵瑟花容失色,摇摇欲坠。她现在就像惊弓的鸟儿一样,经不得陆子周任何逆于常理的反应。陆子周不管如何愤怒,把她揪起来打一顿也好,随便砸东西也好,放火点了房子也好,她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可陆子周对她笑,而且就和平时那样高兴了有趣了的时候笑得一模一样,一点冷笑、哀伤、嘲讽的意思都找不到,赵瑟真的不知所措。她手有些发抖地拉上陆子周的衣袖,哀求道:“子周,别,你一笑,我心都直哆嗦……”
陆子周做了个手势示意赵瑟别担心,继而接着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真有男人为了争正夫这个位置去抛头颅,洒热血。更想不到争也就争了,会有男人实……可爱到用这种方法去争,而且还敢告诉女人。遇见你,他还真是走运……”
这一番话彻底让赵瑟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陆子周。这是从何说起呀!赵瑟的一脑袋的糨糊。
“男人的宿命……他是这么说的吗?公孙玉……我是说十一。”陆子周望着改做呆头鹅的赵瑟这么问,声音很是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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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瑟晕头转向的回答。
陆子周点点头,起身说:“我唤人进来服侍你换衣吧!”
赵瑟立即惊觉,警觉地像豹子嘴边的羚羊,死拉住陆子周的衣袖不让他走。
陆子周苦笑道:“你放心,我是说你卸了妆去沐浴。暂且什么都别想,晚上你不是这么……紧张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我想有些事情,我要先给你解释清楚才行。”
谈什么呢?赵瑟忐忑不安的猜测。很想说不如现在就谈,但是陆子周已经出门去了。
侍儿们很快进来,小心地服侍赵瑟卸妆换衣,紧张地仿佛连呼吸都不敢了。赵瑟现在的脸色当真不怎么好看,苍白的,眼睛明显是哭肿了,桌上、地上又是这样一番狼藉。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有大大的不愉快,谁也不至于缺心眼到这时候去触霉头。
“公子呢,元子?”
忍耐了一会儿,赵瑟到底沉不住气,出声询问。她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温柔和蔼,被问到的元子还是忍不住一哆嗦。稍后,元子禀告道:“公子说去挑坛好酒……”
喝酒吗?赵瑟略微放下心,之后又紧张起来,继而又想:子周既是说了晚上要和我详谈,便该不会独自一人去喝闷酒。现在只听他的沐浴去吧。
从汤池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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