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
伊晴在麦修睡着许久后仍然无法成眠。她辗转反侧,企图在大床上寻得一个较
舒服的姿势。时间忽然变得漫长难捱。从窗外流泻进来的凄凉月光在地毯上缓缓移
动。虽然清楚地感觉到麦修安睡在身旁,但一想到要看露西的日记,她就感到分外
孤独。
她不愿翻开日记的原因不只是为了隐私问题,但她也知道不面对日记就无法成
眠。如果她不看,麦修就会看露西的日记,逃避无可避免的事是没有用的。
伊晴悄悄下床,披上睡袍,套上拖鞋,转身俯视麦修。他趴在床上,脸转另一
边,赤裸的肩膀在白色床单的衬托下显得结实有力,黑发间的那道银丝在月光下发
出寒光。伊晴想到麦修有种与黑夜极为相容的气质。
一股不祥的预感令他不寒而怵,她想趣梦里的那个人影,麦修和萨玛利斯合而
为一的化身,一个被困在阴影中的人。
她快步从床边走开,穿过冷冷的月光进入她自己的卧室。她在背后带上连接两
个房间的门。
露西的日记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伊晴拿起日记端详永久。薄薄的日记本变得沉
重,使她更不愿意翻开来看,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她。
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惹恼了,伊晴赌气似地坐下来点亮油灯。
麦修听到连接两间卧室的门悄悄关上时,才睁开眼睛。他翻身仰卧,把未受伤
的手臂枕在头下,凝视着天花板。
他知道伊晴到她自己的卧室去看露西的日记,如果答案可以在其中找到,她会
发现的。根据蕾秋的说法,露西并不是伊晴以为的那种忠实好友。范奈克夫人对伊
晴友善态度显然别有居心。麦修告诉自己,最坏的情况莫过于伊晴被迫认清露西的
真面目。
但他知道他在骗自己。认清露西的真面目并不是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是伊晴会认清他的真面目。
麦修犹豫到无法再等待。伊晴的卧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那种寂静逼得他要发
狂。他掀开棉被下床,急切之情忽然汹涌而至。他不该那么傻的,也许现在还来得
及挽回。
他找到他的黑色睡袍,跟衣袖搏斗了一会儿,后来不得不放弃把常任的手臂塞
进衣袖里的鼗试。他像披斗篷似地把睡袍披在肩上,快步走向连接门。
他在门前停下来深吸口气,伸手握住门把,轻轻推开门。
看到伊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时,强烈的后悔使他背脊发惊。露西的日记面朝下
地推开放在她的腿上。麦修立刻看出他对日记内容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站在原地紧
握着门把,劫数难逃的预感使他心情沉重。
“伊晴?”
她转头望向他,粉颊上挂着两串泪珠。
“怎么了?”他低声问。
“露西有外遇。”伊晴语不成声地啜泣。“她的婚姻不幸福,有外遇也不足为
奇。我不怪她另觅幸福。真的。但是,噢,麦修,她为什么要利用我?我还以为她
是我的朋友。”
麦修的心揪紧,他早猜到会是这样。“露西利用你?”
“三年前她邀请我到伦敦探望她就是那个原因。”伊晴用手绢擦拭眼泪。“事
实上,那是她要我来伦敦的唯一原因。她不想让范奈克发现她有外遇,她怕他会断
绝她的经济来源。也许还会送她去乡下住。他已经为了她没有替他生下继承人而生
气了。”
麦修缓缓走向她。“原来如此。”
“露西在日记上写说她受不了范奈克的碰触,她嫁给他只是为了他的爵衔和钱。”
伊晴摇着头说,好像无法完全理解她从日记里得知的事。“她对这一点很直率。”
麦修停在伊晴面前,默不作声。
“她认为只要我在伦敦当她的伴护,范奈克就会以为她情夫的恋爱对象是我。”
“雷亚泰。”麦修轻声说。
“什么?”伊晴一边擤鼻子,一边斜眼看他。“哦,对,是亚泰,他是她的情
夫,她似乎对亚泰一往情深。她写说她打算跟他远走高飞,但在时机到来前,她想
尽可能多跟他在一起。”
“而你使她能够经常跟亚泰在一起又不会引起范奈克的怀疑。”
“没错。”伊晴用手指擦掉眼泪。“亚泰跟她密谋串通,使我看起来像是他追
求的目标。范奈克和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信以为真。他的演技确实很逼真。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考虑……算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很遗憾你被迫以这种方式得知真相。”麦修说。
“别责怪自己,麦修。你不可能知道我会露西的日记里发现什么。”她挤出一
个悲伤的笑容。“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看来我在某些方面相当天真,而且好骗。”
“伊晴………”
“现在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三年前我跟亚泰在一起时,上点也没有察
觉他跟露西的恋情。我连猜都没有猜过他是在利用我公开跟露西见面和私下跟她幽
会。难怪每次我们三个一起出动时,露西的心情都那么好。”
“很抱歉。”麦修低声说,他想不出此时还能说什么。他温柔地把伊晴从窗前
的看书椅里拉起来。
“麦修,我怎么会那么笨?”伊晴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露西在日记里写了
许多的坏话。她嘲弄我、讥笑我。我觉得我以前根本没有真正地认识露西。”麦修
没有话可以安慰伊晴或他自己。他拥着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他不禁
好奇自己是否真的神经过敏。但话说回来,使他心寒的强烈绝望也许就是践踏纯真
的娇弱花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17
两天后伊晴端着茶杯在蕾秋的小客厅里走来走去。“我仍然无法使自己相信,
我对露西的看法竟然错得那么离谱。”
“我知道你不愿意认为露西是坏人。”蕾秋坐在沙发上忧心忡忡地望着露西。
“你把她想像成朋友,你对你喜欢的那些人向来是忠心耿耿。”
“她确实是我的朋友,我不是想像的。”伊晴停在窗前凝视窗外的街景。“我
们在思提郡当邻居时,她对我很和气。”
“那是因为你对她很和气,你总是邀请她留下来过夜。”
“她把她的衣裳送给我。”
“她送给你的衣裳都是过时的。”蕾秋嘀咕。
“流行时尚在思提郡不重要。”
“对露西很重要。”
“她在我父母双亡后经常来看我,跟我一起喝茶。”
“她找你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乡村生活对她及沉闷乏味。”
“我们在一起谈古萨玛。”
“谈古萨玛的人是你。”蕾秋说。“露西恐怕只是假装感兴趣而已。”
伊晴猛然转身。“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姑姑?”
蕾秋长叹一声。“我承认我跟你的朋友露西不是很熟,但据我所知,她并不是
非常有人缘。”
“道听途说。”伊晴坚持说。“全部都是蜚言蜚语。”
“很遗憾,亲爱的,所有流传的说法她自私任性、鲁莽冲动、脾气古怪又阴晴
不定。”蕾秋不客气地指出。
“她急于逃离她叔叔家,康佐志并不是那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我的父母向来不
喜欢他。”
“我知道。”蕾秋说。
伊晴想起露西头一次来找她,求她让我留下来过夜时的眼神。“康佐志令她害
怕,尤其是喝多了酒时,有好多次宁愿求我让她留下也不愿回去独自面对她叔叔。”
“你总是收留了她。”蕾秋耸耸肩。“伊晴,我真的不想跟你争辨这件事。露
西已经死了,现在来探究她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大概没有意义吧!”
蕾秋表情凝重地注视着伊晴。“你说你从露西的日记里得知她和雷来泰的关系?”
“对。我知道看她的日记不大道德,但柯契斯相信日记里可能有范奈克为什么
遭人杀害的线索。我已经看了三分之一了,但还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解释命案的线索。”
蕾秋皱起眉头。“我还以为范奈克是被拦劫的强盗杀害的。”
“我们对那一点并不十分肯定。总而言之,柯契斯说我不看日记,他就要看。
我觉得有义务保护露西的隐私,避免让陌生人看她的日记。”
“的确。请问柯契斯怎么会拥有露西的日记?”
伊晴清清喉咙。“他,呃,去范奈克的住处时发现的。”
“他去范奈克做什么?”
“他觉得范奈克的命案有些疑点。”伊晴飞快地动着脑筋。“他认为跟范奈克
的仆人谈谈有助于理清那些疑点。”
“原来如此。”
伊晴不喜欢蕾秋语气中的怀疑。“就他的情况而言,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辩护道。
“毕竟流言把柯契斯的名字跟范奈克的命案扯在一起。但我希望他事先告知我,
他的意图就好了。”
蕾秋扬起眉。“柯契斯处境确实尴尬,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
伊晴怒目而视。“他想要证明他的清白,使流言止息。”
“那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他应该很好清楚才对。”蕾秋挖苦道。“人们向来喜
欢‘冷血柯契斯’有关的蜚言蜚语。像事实真相这种小事不大可能使情况改观。”
“不要说他冷血。”
“我道歉。”蕾秋听来不但毫无歉意反而像在生闷气。
伊晴蹙起眉头。“蕾秋姑姑你怎么了?”
“没什么。”蕾秋连忙说道。“我们言归正传,你说柯契斯发现露西的日记,
把日记交给你看?”
“对。我打算今晚把它看完,但我怀疑会有新发现。可怜的露西显然对雷亚泰
十分痴迷,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她梦想着要去意大利跟亚泰自由自在地双宿双飞。”
“我猜在意大利时,露西希望过她已经逐渐习惯的奢华生活。”
“她在日记里提到亚泰似乎有很丰厚的收入。”
“的确。”
“但他不愿意带她去意大利。”伊晴回想起露西在日记里日渐增强的急迫语气。
“她为此而烦恼得几乎发狂。要知道,她深爱亚泰。”
“是吗?”
“她写说范奈克经常为了她拒绝跟他行房事大发脾气,他强迫她就范了几次。”
伊晴打个哆嗦。“我相信范奈克做得出那种事。露西不愿意怀他的孩子,有一次竟
然去柏德街找一个妇人帮她拿掉肚子里的骨肉。”
“原来如此。”
“我猜范奈克不是知道了堕胎的事,就是知道了露西打算离开他。”
“因此气得杀了露西?”
“对。”伊晴告诉自己事情的经过简言之就是如此。但是每次重复时,她都会
想到范奈克是如何断然否认跟露西的死有关。
“如果范奈克害死了露西,那么他也遭到报应了。”
“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大概吧!”伊晴凝视着街道对面的成排房子。
“你还有别的心事吗?”蕾秋问。
“我这两天一直在思索跟露西的行为有关的一种推测。”伊晴缓缓地说。
“什么推测?”
“我认为她可能有病。”
“有病?”
“也许是某种狂病。”伊晴转身面对蕾秋,对自己的推测益发肯定。“那可以
说明许多事。她的鲁莽任性、她的不顾一切、她的喜怒无常。”
“哦,伊晴,我不认为……”
“我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蕾秋姑姑。露西在她叔叔家里可能受了不少折磨,
也许比她承认的还要多。她的心智也许因此受到了影响。那无疑是种逐年恶化的病,
难怪她在离开思提郡后变得跟以前判若两人。”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同。”蕾秋说。
伊晴听不进去,完全沉迷在她的新理论中。“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密谋利用我
来掩饰她和雷亚泰的恋情。蕾秋姑姑,你明白了吗?等我到伦敦来陪她时,她的精
神已经失常了。”蕾秋凝视她良久。“你也许是对的。”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伊晴斩钉截铁地说。“露西向来不是很坚强。她所
受到的虐待,先是她叔叔,然后是她丈夫,想必使她焦虑、烦恼到不堪忍受的地步,
最后终于毁了她。没错,精神方面的疾病解释了一切。”
伊晴心情突然平静起来,她终究没有看走眼,露西有病又极端不快乐,在日记
里写伊晴的坏话时已经精神失常了。
伊晴步下马车登上宅邸门阶时的心情比出发去找蕾秋姑姑时轻松得多。人死不
能复生,但友情的温馨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