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传奇






舒小节的脑袋嗡地一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回,死无葬身之地了,不,是要葬身于水了。

意外的是,邓金名那只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时却松开了。手一松,舒小节的全身都放松了,力气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他赶紧下意识地一挣,脱离了邓金名的控制。而自己,也因为用力过大,身子趔趄着,“噗嗵”一下,跌到水里去了。顿时,嘴里,鼻子里,还有眼睛里,到处灌满了水。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鼻子里有水,当然喘不过气来。他的双手胡乱地扑打着潭水,那些潭水被他那么一扑打,水里的水草就像是被惊醒了的水蛇,纷纷地活了过来,乱舞乱钻,把他的双脚给绞住了。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马上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等那潭水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脚上的水草一一解开了去。等他做完这些,直起腰来时,他发现,山顶上,露出了一抹蛋青色的天空来。看到那逐渐放亮的天,他的心里安稳了许多。只要天一亮,就不怕那个女人了,更不用怕邓金名了。想到邓金名,他四处观望,才发现,邓金名早就沓无人迹了。那个虽然还没露面但千真万确地存在过的女人,也无影无踪了。水面,一平如镜,沉默无语,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舒小节呆呆地站在水中,环顾四周,在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下,只有郁郁葱葱的山峰屹立着,与他作伴。耳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静默得让人心慌。他想,怎么连鸟儿的鸣叫都没有呢?

他马上笑自己,多读了几天书,把这恐怖的野外也当成风景了,若不是亲身经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情景,说不定还会象古人一样摇头晃脑地吟咏“山隐隐水迢迢”、“数枝幽艳湿啼红”的诗句呢。现在不是诗情画意的时候,得赶紧离开这莫测的潭水才是。于是,他就着微亮的天光,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岸上。

他把湿透了的鞋子和裤子脱了下来,拧干,挂在一蓬小树上,晒好。正是秋天,清晨的山风吹来,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冷时,直打寒战,热时,恨不得一头栽到冰窖里去。他的牙齿不争气地互相打着架,可以清晰地听到“嗑嗑嗑”的撞击声。水里的雾气一骨碌一骨碌地往上升腾着,水面也似有了反应,翻了锅似地,沸腾着。他打了自己一拳头,骂自己:明明知道这里很邪门,怎么还不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呢?于是,他顾不得等他的衣服和鞋子晾干,搂到手里,就往山壁外跑去。

直到离了那个深潭好远,他才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跑了好远。好在在这样的深山里,莫讲人影,连一只鸟也没有看到,否则,自己光着身子那么跑,不羞死人才怪。

走到半山腰,极目远眺,峰峦叠嶂,云雾缭绕。除了一如既往的沉寂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他沿着这条小路,一步一步地走。他想像着,是不是要走到路的尽头,才能看到山里的人家?如果,走到了尽头,依然没有看到半户人家一个人影,依然没有听到狗的叫声的牛的铃声,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情境呢?刚才的水差一点是尽头,莫非现在的山也是尽头?想着想着,他的脚有些软,不敢再往前走。

这时,他看到路边有一块方形的石块,歪歪地立在路边边,石块上布满了青苔。他像是做梦一样,刚才不是看到一块同样的石块了吗?他记得刚才千真万确地见过那石块。当时,他还动了一下心,很想过去把石块上的青苔抹掉,在石块上坐下,歇会气。因为要赶路,他才没有停下来。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块?

莫非,这是指路石?

他走上前去,用一块石片,刮去那块石块上的青苔,上面刻着几颗字,已经不太清晰了。隐隐约约看到是孝子、孝媳白为国几个字。他这才明白,这不是石块,而是墓碑。因为年代久远,又无人打理,下半截深深地埋到了地下,只露出上半截,看起来就不像是墓碑,而是一般的石块了。

这里原来有一棺坟。他早忘记了山是尽头的臆想,赶紧离开,继续沿小路走去。天早就大亮了,只不过,还是灰灰的,沉沉的,一点儿也不清朗,这样的秋天,和“秋高气爽”这个词一点关联都没有。

走了半天,走得腰酸背痛,双脚发直,正想休息一下,他的眼睛也和他的脚一样,直了!

因为,他再一次看到了一块石块,不,是那截墓碑!

他怔了一下,就三步并着两步地走上前去。不错,还是刚才那一块。上面有刚刮去青苔的印子,那依稀可见的字迹正是孝子、孝媳白为国。

舒小节的手在墓碑上按着,像是生在了墓碑上。

第七章

 牵挂与退却

 一

姚七姐的身体还没复原,被邓银名他们那么连打带骂地羞辱了一通之后,几乎就要完全跨了下去,因此,走起路来,也就格外慢。吴侗自然与她一起,慢慢地赶路,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了,慢点就慢点,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了。

被邓银名撵出糕点店后,看看天也快要亮了,他们俩也没有睡意,不找地方歇息,就到河边码头上坐一下,等天亮了再作计议。

舞水河很安静,仿佛并不知晓临河这个龙溪镇刚刚发生过的大事。也许它知道,只是故意装着不知道罢了。也许,千百年来,发生在它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太多了,一切的阴谋、灾害、杀戮,对它来说,都是过眼云烟。过去发生的,现在发生的,以后发生的,都会烟消云散,归于虚无。因此,它也像极了一位世故的老人,笑看风云,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吴侗的意思是,姚七姐的房子被邓银名霸占了去,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要回来的指望了,反正也没有个去处,就请姚七姐和他一起,到他们贡鸡寨去。他心里想着,如果姚七姐真的同意他的建议,家里有个女人,那个家,才真正的算是一个家。

姚七姐问道:“你真要把我接到你屋里去住?”

吴侗说:“想是这么想,只怕娘不肯。”

姚七姐苦笑了一下,说:“你不是要给你爹找个老婆子吧?”

吴侗听了她的这句话,心里就灰了一下,没有做声了。

姚七娘爱怜地说:“侗崽,你是个好孩子。其实,我也不是不晓是,你们做赶尸匠的是不能有女人的。”

吴侗说:“这你也晓得啊。”

姚七姐说:“我当然晓得啊。看你不吭声,我就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了。”

吴侗说:“娘,你讲得对,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根据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赶尸匠沾了女人,那么,他就不能赶尸了,赶尸时,十有八九会诈尸的。”

姚七姐说:“你们就是信奉那些乱七八糟的。”

吴侗说:“唉,那也是没得法子的事啊。这样好不好?我爹本来身体也不好,赶尸是赶不得了。没有好身体,就没有好脚力,没有好脚力,还做甚么赶尸匠呢?我去劝劝我爹,叫他不要做赶尸匠了,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奇/姚七姐说:“咦,怕当真是给你爹找老婆子了哩。”

/书/吴侗就不好意思了,低了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网/姚七姐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想,这孩子,真是傻得可爱,就说:“娘晓得你的意思,讲千道万,不就是想让娘和你天天在一起吗?”

吴侗说:“就是这个意思啊,我怎么讲了半天,就是讲不到点子上呢?”

姚七姐说:“那是因为你是这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小子啊。”

吴侗也暂时忘记了刚才受到的羞辱,嘿嘿地笑了,说:“娘,那你答应了?”

姚七姐见他那么迫切,也不忍心扫他的兴,说:“答应,永远做你的娘,只是,做娘也不一定要天天呆在你屋里嘛。是不是?”

吴侗的眼光又暗了下去,说:“我就晓得娘不会答应。”

姚七姐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傻,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哦。”

吴侗说:“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姚七姐说:“你有你的爹,我还有我的女哩。这样吧,香草到灵鸦寨去找她的死鬼爹去了。她才十七岁啊,莫讲去找一个死人,就是去找活人,我这心也放不下啊。可是,她就是那么的固执。我要去找香草,灵鸦寨和你们贡鸡寨是一条路,我们至少还可以一起同行大半的路程,一路走,这样要得了吧?”

慢慢腾腾地走了一天,姚七姐又不时要坐下来休息,不知不觉,天就渐渐地晚了。

吴侗说:“前头有家‘近晚’客栈,我们到那里歇一夜再走也不迟。”

姚七姐说:“这样也要得。”

吴侗就蹲到姚七姐的面前,说:“娘,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莫累坏了身子,来,我背你走。”

姚七姐看着她眼前那张宽厚的背膀,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嫁给邓金名后,两口子平平淡淡,什么都不少,但给她的感觉,却又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有时,一个人睡在床上,她也细细地想过,她得到他甚么呢?想不出。她希望得到甚么呢?也想不出。她没读过书,认不得字,不晓得风花雪月,不晓得春烟杨柳,不晓得小桥流水……当这一刻,吴侗的背膀热乎乎地跳进了她的眼窝时,她才猛然想到,她缺的,不正是一副男人宽厚的背膀吗?脚下的土地是男人的依靠,而男人的背膀是女人的依靠。

吴侗见姚七姐没有动静,就转过头来,对姚七姐说:“娘,你上来啊。”

他一眼看到姚七姐在揩眼泪,就吓了一跳,问道:“娘,你怎么了?侗儿做错甚么了,还是哪句话又让娘伤心了?”

姚七姐赶忙摇头,说:“没甚么事,'娘是沙眼,遇到风一吹,就要流眼泪。”

吴侗这才放下心来,说:“没事就好啊,娘,上来吧。”

姚七姐“哎”地应了一声,就伏在了吴侗的背上。好厚实的背膀,好温暖的背膀呵。

吴侗背着姚七姐,大步往前走去。姚七姐在他的背上,使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宽心。姚七姐身上的体温暖暖的,但此时他觉得很烫,烫得把他冷了二十年的心溶化了,亲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把冷变得暖,把强硬变得柔软,把贫穷变得富有。吴侗觉得他现在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最缺少的母爱,就在眼前。姚七姐垂下来的几根散发,在他的颈根上飘拂着,有些痒痒的,却是很温馨的痒。姚七姐的双手环在他胸前,有些紧紧的,却是很踏实的紧。娘的头发,娘的手,甚至娘的微笑,娘的眼神,他都喜欢。和娘贴得这么近,这么紧,是他从小到大,这二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在天堪堪黑下来的时候,那家叫做“近晚”的客栈出现在他们的眼里。

客栈是一幢三层高的木楼,门口挂着一张红色的帘子,时间长了,现出零乱的土黄,灰,白,并不明显的四种颜色交织着,显得陈旧和荒凉,“近晚”两个大字更是经不起风雨的吹打,模糊不清。大门的两边,各挂着一盏桐油纸糊的灯笼,发出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倒是看到,左边灯笼上写着一个“近”字,而右边那一个,是一个“日”字。原来,那灯笼被风一吹,“晚”字就只露出半颗了。

才到大门边,就有一个小伙计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吴侗肩上他和姚七姐的包袱,一边很热情地说:“天晚莫赶路,歇脚便是家。”

吴侗跨进大门,轻轻地放下姚七姐,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好,那小伙计放好包袱,很快地,变戏法一样手里就多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说:“歇口气,慢慢用。”

吴侗咕噜咕噜一气喝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说:“店家好客气,还有干净些的客房没?”

小伙计带他来到一间偏厦,对柜台里的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老人说:“爹爹,来客人了,你给安排一下。”

说着,小伙计对吴侗点了一下头,就出去了。

老人笑呵呵地问吴侗道:“请问小兄弟,你要甚么样的客房?”

吴侗说:“只要干净,别的也没有甚么讲究的。一男一女,一人一间。”

老人沉吟着说:“干净那是自不然的,只是这个,只剩下一间客房了。”

吴侗说:“那就拿间女房,我将就着乱坐一夜也没事的。”

老人说:“真是不巧啊。我们这里住有一个姑娘,也是病了,住了好几天,现在才好,要明朝才退房。这样好不好?那姑娘也蛮好讲话的,和你来的女客去和姑娘对付着住一夜,你就有地方睡了。”

姚七姐在客房里问吴侗:“侗儿,没有房了?”

吴侗说:“房子有的,娘,你莫担心。”

老人对吴侗说道:“原来那是你娘啊,怎么不早讲嘛?你娘俩住一间,不就行了吗?”

姚七姐一直在听这边的对话,说:“要得,侗儿。晚上,你还要帮娘捶背哩。”

吴侗心里是高兴,他只愁怕姚七姐不同意,现在,娘一句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