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传奇






吴侗心里是高兴,他只愁怕姚七姐不同意,现在,娘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就说:“哎,要得。”

交了钱,那个小伙计就带他们两个上到二楼,沿干栏木廊,往里边走去。走到登头了,打开房间的门,请他们先进去,自己后面才跟了进来,说:“你们看,又干净又清爽。”

姚七姐客气道:“让你们费心了。”

小伙计退了出去,说:“要吃些甚么,我去叫我娘给你们弄来。”

姚七姐问:“有腌菜水啵。”

小伙计说:“有,我娘做的。”

姚七姐说:“我只要一碗腌菜水,放两个红辣子就行了,你给我崽炒盘猪肝和一碗腊猪脚。”

吴侗感激地看着姚七姐,说不出话。

腌菜水和腊猪脚都是湘西农家的特产。腊猪脚是春节办的年贷,把猪腿吊到炕上熏干,再放到稻谷堆里埋着,不腐不烂,随时取用。腌菜水的制作稍稍复杂些,将青菜洗净用开水烫熟,然后切成小段放进坛子里,|奇…_…书^_^网|掺入山泉水,再放些淘米水或米汤,腌制一段时间,酸酸的,甜甜的,味道好极了,可以浸泡菜梗、萝卜、茄子、刀把豆,食用时,根据喜好放些盐、大蒜、姜、辣椒,在乡下,哪个要是口渴了,感冒了,嘴巴没味道了,来一碗腌菜水,呼噜呼噜吃下去,神清气爽,有些人家泡制多年的腌菜水,还可以治腹胀、感冒等疾病。

姚七姐才经历一番生死劫难和倾家荡产的变故,身体虚弱得很,自然没有胃口,何况在龙溪镇住了那么多年,早就不耐烦自己做腌菜水吃了,今天走在乡间小道,突然想起了这道菜,就来了兴致。

小伙计说道一声:“好嘞,马上就到。”

       二

香草收拾好她的包袱后,就睡到了床上。

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的身体居然也有病倒的时候,而且,还病得不轻。从小到大,她连感冒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听人家说感冒了,脑袋疼痛,四肢无力,还鼻涕口水地流。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也还是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而这次,刚出门没多久,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要不是过路的好心人把她搀扶到这家就近的“近晚”客栈来歇息,也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回想着,自己害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见鬼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好笑。如果这么和别人讲,那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见鬼了,真的是见鬼了。

那天晚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死去了的爹爹从棺材里爬出来,跟着那只黑猫出了门,就这么样的,消失了。她现在想起来,都还是觉得,那情景一点都不真实,像一个梦。先是黑三的狗刨坑,然后,竟然上了楼,眼看着爹爹在天台的边缘往回走,黑三却发了狂一样把爹爹撞下了舞水河。一狗一猫,害死爹爹,还带走了爹爹。

现在,家里只剩下娘一个人了,她一定很孤寂。香草想到娘,就有些内疚。她想自己不应该不听娘的劝阻,一个人出来找爹爹。她和娘说,爹爹的“出走”,都是自己没有拦住,怪自己。如果她不把爹爹找回来,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安生的。和娘她是这么说的,但要是摸着自己的心坎儿问,是真的吗?她就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了。

她自己其实非常清楚,找爹爹,这不假,也是她真心的想法。去灵鸦寨找爹爹,也是为了能在那里见到舒小节。舒小节也找他的爹爹去了,也是往灵鸦寨去。那么,他们就一定能在灵鸦寨相会的。抱着这个信念,她就坚定了出来的决心。没想到的是,竟然病倒了。

好在,“近晚”客栈的这家人对她很好,把她当家人一样地看待。抓药,熬药,特别是她刚来时,病得不轻,连动一下都困难,还得这家店子的老板娘亲自喂她汤药,就像是自己的娘一样。想到娘,她不禁又湿了眼眶。

经过几天的调理,她的病终于好了,到现在,除了只是有点儿无力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症状了。她准备明天一大早,就继续往灵鸦寨去,找爹爹,找小节。这里离灵鸦寨不远了。

到灵鸦寨,能不能真的找到爹爹呢?她的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一个死人的出走,谁敢保证找得到?不过,至少,应该能见到舒小节吧。想到舒小节,她恨不得立即就起身奔往灵鸦寨。如果不是天黑了,她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往灵鸦寨赶去的。

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想着,她就起了床,先把帐去结了,免得早上又要耽搁一点时间。

她拢了拢头发,开了门,跨出门外,来到了干栏木廊。隔壁的房间,现在已经亮起了灯,显然是住进新的客人了。刚才她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看到房间里有灯,她的心里也有了点亮堂的感动。尽管不知隔壁的客人来自何地,去向何方,黑夜里的灯光于孤独的人,总是一种温暖和安慰吧。

走到楼梯口,老远就闻到一股腌菜水的味道,这味道,喜欢吃的人闻起来香,不喜欢吃的人闻起来臭。正要下去,就看到小伙计手里端着一个方方的大木盘,木盘里放着一碗腌菜水,黄黄的菜叶中夹杂着几片撕开了的红辣子,还有猪肝和腊猪脚。

她问道:“这个时候了,还有客人吃饭啊。”

小伙计问答道:“来了一对母子俩,还没吃饭哩,我给他们送去。”

香草说:“伙食还不错嘛。”

小伙计说:“是啊,那个当儿子的一看就是个孝顺崽,他娘走不动了,背着他娘来的哩。那当娘的呢,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还一个劲地给他儿子点好吃的,他儿子不要,不然,管叫他儿子吃不完。”

香草听了小伙计的一席话,心里又是暗暗地刺痛了一下。想想自己,在屋里的时候,也是任性惯了的了,何尝对爹娘这么孝顺过?倒是爹娘对自己,一向的百依百顺,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香草怕自己掉泪,赶忙往楼脚咚咚咚地趟了下去。

香草结了帐,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地,就睡了。梦中,她见到了娘,离她很近很近。只是,虽然很近,她们的中间,却像是隔着一片木栅栏。娘就隔着木栅栏,正在慈爱地给她梳着头,一下,又一下……

        三

这一晚,姚七姐和衣躺在床上,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一忽儿飘来香草的影子,一忽儿飘来邓金名的影子,一忽儿又飘来邓银名的影子。好好的一个家,突然间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一眨眼的事,根本来不及想对策,也来不及反抗,一家人就阴阳相隔,天各一方,莫不是她前世做了什么过河事?她脑壳都想痛了,还是理不出头绪,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对面的床上,吴侗一倒下去,就发出了酣声。也难怪,他吃的是辛苦饭,做的是力气活,又背了她一天,说不累那才是鬼话。幸好她没有让吴侗帮自己捶背,他会累得更厉害的。

天还没亮,她就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然后,就是轻手轻脚下楼的声音。不一会,就听到了大门开了的声音。哪个起得这么早呢?可能有急事,赶时间吧,天快亮了,她得好好休息一下,要不明天没有力气赶路的。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的,不久便睡过去了。等她醒来,窗外,已经大亮。

吴侗早已醒来,正盘腿坐着,双手手板朝上,交叉着平放在大腿中央,左手的拇指掐在无名指上,右手的拇指则掐在小指头的尖上。

吴侗听到动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手手板心翻转过来,朝下叠在一起,这才开口对姚七姐说道:“娘,你醒了?是不是侗儿闹你。”

姚七姐说:“讲哪样话?天都亮了大半天了,我还在睡懒觉。”

吴侗笑道:“娘才不是睡懒觉哩,娘累了嘛。”

姚七姐说:“往天在屋里时,还从没睡过懒觉,总有做不完的杂七杂八的事。这一出来啊,就懒到骨头里去了。”

吴侗下了床,说:“娘你再躺躺,我去给你打洗脸水来。”

也不等她回答,吴侗就一阵风儿似地下楼去了,很快,打了一木盆的热水上来。

姚七姐边洗着脸,边对吴侗说:“出了这个客栈,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吴侗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乐意,说:“娘,我陪你到灵鸦寨去找香草。”

姚七姐说:“你啊,出来这么久了,你爹爹天天都在盼你回家哩。”

吴侗说:“嗯,爹爹是在等着我了。他估摸着我到家的日子,就到寨子外面的路口上来等我。他总是这样,从小时候起,我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玩,要吃夜饭的时候,他就坐在门边等我了。”

姚七姐说:“那是你爹疼你哩,你不要陪我去灵鸦寨,我自己又不是不晓得路。”

吴侗说:“不行的啊,你的身体还没复原,还是我背着你去灵鸦寨吧。”

姚七姐说:“昨天把你累得坏老火,今天我再也舍不得让你累了。你爹看到你到日子了还没回家,心里肯定急得像猫抓,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事了,不要让老人家心焦。等你成了家,也做了哪个傻小子的爹了,你就知道,做爹的滋味了。”

吴侗怔了怔,半天没有说话。

姚七姐很诧异,问他道:“你怎么不讲话了呢?”

吴侗说:“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姚七姐恍然大悟,说:“侗儿,是我不好,只顾着劝你要体谅你的爹爹,没想到,让你伤心了。”

吴侗有些激动,说:“我回去要和爹爹讲,我不做赶尸匠了,我再也不想成天和尸体走在一起了。”

没成想,姚七姐也很是支持他的想法,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标标致致、英英俊俊的大小伙子,怎么就和那些死人滚到一堆?”

吴侗有些兴奋起来,说:“娘,我回去就和爹爹讲,我不要和死人在一起……”说着,吴侗就握住了姚七姐的手,摇晃着,继续说道:“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和娘在一起了。”

姚七姐见吴侗捉住自己的手,只顾着一个劲地摇晃,心里也不禁莞尔,说:“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天底下,有哪个是和娘过一辈子的啊?真正能和你过一辈子的,不是娘,是婆娘。”

吴侗的脸有些发烫,说:“别个和婆娘过,我和娘过。”

姚七姐说:“傻子崽……”

吴侗就真个呵呵傻笑了起来。

姚七姐说:“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再不走,你爹真的要急出病来的。”

听说又要走,吴侗刚刚还晴朗的脸上,就又转为阴天了。他说:“你硬要撵我回去见爹爹,我也答应。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看要不要得?”

姚七姐哦了一声,问道:“你还打甚么小九九呢?”

吴侗说:“娘,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身子骨还虚得很,你在这里再歇一夜等我,我见了爹爹,告诉他我不做赶尸匠了,然后,就马上赶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到灵鸦寨去。”

姚七姐想到,以自己目前这样子,走一步都要喘粗气,更莫讲走到灵鸦寨去了。她觉得吴侗的说法很是合情合理,便答应下来,说:“我就在这里再歇一夜也要得。”

吴侗听她同意了,就咧开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



吴侗回到家里的时候,果然看到他的爹爹拄着拐杖,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院子里,朝路口张望着。他心里一阵感动,多少年了,爹的身影一出现在他的视野,他就有种踏实的感觉,那是家的感觉。但今天,除了感动,他还有一丝遗憾,这个家,什么都不缺,就缺少一个女人。没有女人的家,虽能挡风雨,但冷暖不知,忧伤或欢乐也失去了意义。

吴侗的身影一出现,吴拜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

吴侗叫了一声“爹”,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吴拜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来接吴侗身上的包袱。

吴侗把包袱解下来,也和以前一样,并不递给爹爹,而是一手去扶爹爹,一手自己拿着,说:“这包蛮重的,我拿我拿。”说着,就和爹爹两人一起,走进了吊脚楼。

坐在火铺上吃饭的时候,父子两个就着野猪肉,你一杯我一杯地干着泡酒。

吴侗发现,这次回来,爹爹虽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看到他,脸上就有了很浓的笑意,但这次,那笑意里,似乎隐藏着很深的忧虑。

吴侗就想,难不成爹爹晓得我不想做赶尸的事了吗?

他挟了一块野猪肉放到吴拜的碗里,说:“侗崽出去这么久,爹一个人在家里,没得甚么事吧?”

吴拜想做个笑模样出来,却做得不像。

吴侗就说:“爹,你有甚么事好象在瞒着我。”

吴拜这才开了口,说:“按说呢,这事和我们贡鸡寨一点关联都没有,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那死人的事,要是拦不住的话,一死就是一大片。”

吴侗正把一块肥肉塞进嘴巴,听了吴拜猛古三天的话,不晓得哪里来的由头,不禁一惊,忘记了嚼肉,含糊不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