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江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锁,纵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却也知他这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两军对峙期间,如果瘟疫在军内散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主帅,不能有丝毫危险,也不能让士兵们陷入危险之中。她只得收起忧思,呆在军营里,又记挂着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怏怏不乐。
她按崔亮先前嘱咐,每日早晚熬好两道艾草水,发给士兵们饮用,又让士兵取青茅谷两侧山峰上的山泉水煮饭烧茶,军营之中,倒也未见疫症出现。
天气越来越炎热,黄昏时分,明霞满天,山谷之中,犹有热气蒸腾。
见各营士兵取去艾草水,江慈觉有些困倦,头也有点疼,她打了个呵欠,提着药罐,走入裴琰居住的军帐。
裴琰与卫昭正在商议要事,二人接过艾草水,均一饮而尽。江慈向二人一笑,转身走到帐门口,低咳了几声。她觉喉间越来越难受,急奔出几步,控制不住,低头呕吐。
裴琰与卫昭听到帐外呕吐之声,同时面色一变,闪身出帐。江慈低头间已看清自己的呕吐之物呈一种青灰色,刹那间,心头凉如寒冰,她听到脚步声,猛然转身,厉喝道:“别过来!”
裴琰与卫昭脚步顿住,江慈慢慢挽起左袖,看清肘弯间隐隐有数处青斑,面上血色褪尽,身形摇晃。
卫昭倒吸了口凉气,裴琰也眉头紧拧。
江慈慢慢清醒,抬眼见裴琰与卫昭俱是愣愣地望着自己,凄然一笑,缓缓后退两步,颤抖着道:“相爷,请为我备匹马,我自去庄园。”
裴琰望着江慈惨白的面容,说不出一个字来。卫昭踏前两步,又停住。
江慈再向二人笑了笑,笑容中满是绝望之意,话语却极淡:“相爷,快让人将我住的帐篷和用过的物事给烧了,还有,这呕吐之物,需得深埋。”
见裴琰眉头紧蹙,双唇紧闭,仍不发话,江慈转身,走向远处拴着的数匹战马。
落霞渐由明红色转为一种阴淡的灰红,裴琰与卫昭望着江慈的身影,俱各踏前几步。但江慈急急解下缰绳,闪身上马,也不回头,猛抽身下骏马,消失在山谷尽头。
最后一缕霞光敛去,卫昭猛然转身,大步走入帐内。
裴琰呆立在军帐前,天色,渐转全黑,安潞走到裴琰身边,小心翼翼唤道:“侯爷!”
“传信给子明。”裴琰话语滞涩难当:“请他无-论-如-何,寻出对症良方。”
江慈打马狂奔,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流过面颊,淌入颈中。也好,就这样去了,归于山野间,再也不用,看这俗世种种―――
疾驰间,呼啸过耳的风,忽让江慈想起虎跳滩索桥上的生死关头。她勒住骏马,回头望向茫茫夜色,猛然伸手,狠狠地抹去泪水。
她在庄园前勒缰下马,崔亮正与凌军医及几名大夫从庄内出来,崔亮取下头罩,吁出一口长气,道:“还得再观察几天,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
凌军医也除去头罩,点头道:“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就好办了,疫情当可控制,可这些人如何治疗,是个大问题。眼下还得运来大批‘雩草’才能预防疫症。”
“我马上传信给相爷,请他派人紧急调药过来。”崔亮转身,见江慈执缰立于庄前树下,吃了一惊:“小慈,你怎么来了?!”
见他欲走近,江慈忙退后了几步。
崔亮的心渐渐下沉,江慈心中伤痛,却竭力控制着轻声道:“崔大哥,让人开门,放我进去。”
凌军医忍不住惊呼,江慈慢慢走向庄门,又回转身道:“崔大哥,你若要试药试针,尽管在我身上试吧。”
庄门“吱呀”开启,又“嘎嘎”合上,崔亮木立于夜风中,忽然低头,鼻息渐重。
凌军医极为喜爱江慈,也是伤痛难言,见崔亮难过,上前道:“军师―――”
崔亮抬头,平静道:“我再去看先师留下的医书,凌军医,各位大夫,劳烦你们继续试药。”
“正寻对症之方,预防之汤药需要大量‘雩草’,请相爷即派人急调。慈精神尚佳,可护理染疫之人。”
“‘雩草’预防效果良好,已发给城中居民服用,请命军中煎汤服用。亮当竭尽所能,寻出对症治疗之方。慈病情渐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制,如再过数日,无新发病者出现,疫情当可止住。但仍未寻出对症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时昏时醒。”
裴琰紧攥着手中的信笺,面沉似水,安潞进帐,欲请示什么,又退了出去。
“什么事?!”裴琰厉声道。
安潞忙又进来,道:“宁将军派人送了几名俘虏过来。”
“先放着,明日再审。”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抢过一名长风卫手中马绳,打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卫昭缓步入帐,拾起地上信笺,目光凝在了最后五个字上。
番外、恰长风少年
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听人说,北郊宝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却不敢上宝林山,因为那里有个长风山庄。那山庄的主人,据说曾经做过武林盟主,听说还有个人,做过赫赫有名、指挥千军万马的震北侯。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守着三间烂瓦屋、靠左邻右舍施舍米粥活下来的孤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老妈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许隽不同,这小子仗着他老子是震北侯军中出来的,去年曾经跟他老子上过一次宝林山,回来吹牛吹到现在。虽然我每次打架能打过他,但吹牛是吹不过的,尽管他老子当年在震北军中只是个伙夫。
于是,我很想上一次宝林山,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长风山庄。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听说他们都得了一种可怕的瘟病。当许隽他老子也死于瘟病,他也成了孤儿。
城里到处都是死人,我和许隽只能将他老子用板车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可我们力气小,还没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动,板车也翻了。
许隽只知道哭,我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可我也没力气了,没办法将他老子的尸体拖回到板车上。
这时,一辆很好看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内传来很好听的声音,让我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后,有人帮我们埋了许隽他老子,然后,我和许隽就跟着那几个人一直往北走。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然后,他们告诉我们,从这天起,我们是长风山庄的人。
许隽顿时不哭了,可他脸上还有鼻涕,被站在旁边的一个个头比我还大的小子笑了几句。我当然是不服气的,这小子也不经打,被我几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来帮那小子,许隽又来帮我,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几个大人来将我们分开,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象仙女般的声音。当我抬起头,便真的看到一个仙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笑:“狗蛋。”
可恶的小子们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几拳的那个笑得格外响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别好看:“狗蛋可不好听,从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不行。”
“为什么?”仙女蹲下来看着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妈投了胎会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着站起来,向旁边一个人说道:“就是他了,带去给少爷吧。”
那个人让我叫他“大管家”,我跟着他走了很远,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少庄主的人,让我一切都听少庄主的。长风山庄的少庄主,听说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兴奋。
可我大失所望,这个少庄主住在一间草房子里,身子板瘦瘦的,长得比戏班子的人还要俊几分,看他皱着眉头喝药的样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时候,这个少庄主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后要听这个病秧子的话,我便有些不开心。
大管家却好象很怕这个少庄主,恭恭敬敬说完了就弯着腰退了出去。少庄主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手背在身后,象个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惯。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着笑,这让我更不爽。
“是。”
“母亲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安澄,很不错啊。”
原来那个仙女是他的母亲,哪有那么年轻漂亮的母亲。
“可我妈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丑年的?”
“是。”我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抢着说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经满了七岁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却笑得更厉害了些:“听说你很会打架?”
“还行。”
“你打赢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输了,你叫我老大,还要改名。”
我当然不怕,正要开口答应,他忽然扑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被他扑倒。不过我反应也快,将他反压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压在下面,还被他用力揍了几拳。这小子看上去瘦,力气可不小,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骑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输了。”
“你偷袭我,不算数!”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那好,咱们重新来过。你说开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开始!”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可这小子象泥鳅一样滑,我几次要逮住他了,他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溜开。
我当然不服气:“有种不要躲,和我正面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讨厌:“如果你不怕,咱们换种方法打。”
“怎么打?”我当然不怕这个病秧子。
“你既然说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后我再挨你三拳。这样轮着来,谁先倒下算谁输。”
他先前揍了我几拳,力气虽大,但想来我还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结实,可挨不了我几拳,我自然答应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举起了拳头。
好象只有一拳,他便把我击出了草屋,我眼前发黑,嘴里也全是血。他将我拎了起来,我倔犟地不肯开口,他笑着又击出了一拳,我便飞到了温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里挣扎着,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气,水不断呛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沉。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提出水面。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还是开不了口,他又将我沉入水中。
当他第五次将我提出水面,他缓缓地举起了拳头。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这一拳下来,我将永远沉入水底。
“老――大。”
他慢慢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咳嗽着道:“安――澄。”
从此,我不再叫狗蛋,我叫安澄,我成了长风山庄少庄主裴琰的随从。
从此,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他练功,我也跟着练功,他读书,我也跟着认字读书。
我还欠着他一拳,慢慢地我懂了,欠他的这一拳,可以要了我的小命。
他完全可以一拳便打得我再也起不来,可当时为什么还要和我那么绕圈子呢?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陪着他在草庐住了大半年,他每天吃很多的药,还要在温泉中浸泡几次;他每天练功要超过五个时辰,还有三个时辰读书写字。于是,我再也没有睡过懒觉。
他不太喜欢说话,最开始不过吩咐我做什么事时才说上几句,后来慢慢地才问我一些南安府的事情。我很想念南安府的日子,便说得天花乱坠,可他只是淡淡听着,我几次拐弯抹角怂恿他下山去南安府玩,他都没有表示,让我有些失望。
可当第一场大雪降落的那一天,他的剑尖发出如霜剑气,凌空劈断一根树枝,他十分兴奋,竟然转身将我扑倒在地上,还抱着我在雪地上滚了几个圈。
我听见他很兴奋的声音:“安澄,我练成了!我练成剑气了!我可以下山了!”
我也很高兴,我十分想念许隽,我更想念南安府。
他放开我,就那么躺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似是喃喃自语:“安澄,你母亲,抱过你吗?”
当然抱过,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枕在脑后,虽然雪地十分寒冷。
“她带你睡过吗?”
“她死之前,我一直和她睡。”
他叹了口气,良久方说话,声音极低:“可我母亲,从来没抱过我,也没带我睡过。”
那仙女般的夫人,我忽然想起她蹲在我面前说话时身上发出的香气,要是她能抱我一下―――
“母亲答应过我,只要我在今年过年之前练成剑气,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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