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卫昭甘愿受罚。”卫昭的声音漠然而平静。
裴琰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帅就罚卫大人在帐内禁闭三日,不得出帐一步。”
卫昭也不答话,倏然起身,向裴琰微微躬腰,再双手托起蟠龙宝剑,出帐而去。
崔亮微笑道:“诸位对阵法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众人回过神来,见裴琰神色如常,便又齐齐围住了崔亮。
江慈这日烧得有些迷糊,睡了一整日,无力起身。帐外渐黑,仍未盼到那人身影。她躺于席上,一时在心底轻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又担忧他在战场上激愤行事,一颗心时上时下,纷乱如麻。
正胡思乱想间,一人掀帘进来,帐内未燃烛火,江慈又有些迷糊,张口唤道:“无——”瞬间发现不对,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裴琰面上笑容微僵,转而走近,点燃烛火,和声道:“可好些?”
江慈淡淡道:“好些了。”
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比昨日还烧得厉害些?”
“没有大碍,崔大哥说,会有两日发烧。”江慈轻声道:“相爷军务繁忙,亲来探望,江慈心中有愧,还请相爷早些回去歇着。”
裴琰却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军师,便如同救了长风骑,我来看望是应该的。”说着拧来湿巾,覆于江慈额头。
他又柔声问道:“吃过东西了没有?”
江慈盼着他早些离去,忙道:“吃过了。”
“吃的什么?”
江慈噎了一下,道:“小天给我送了些粥过来。”
“白粥?”
“嗯。”
裴琰一笑:“那怎么行?得吃点补气养血的。我命人熬了鸡粥,等下会送过来。”
江慈无力抬手,忙摇头道:“不用了,啊——”她这一摇头,额头上的湿巾便往下滑,盖住了她的眼睛。
裴琰忙将湿巾拿起,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颇感不适,便拼命地眨了几下眼睛。
高烧让她的脸分外酡红,她拼命眨眼的神情,一如当日在相府西园被药油抹入眼后的神态。裴琰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将湿巾用力拧干,轻轻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
江慈却满心惦记着那人,怕他此时前来与裴琰撞上,便望着裴琰,轻声道:“相爷,我要睡了。”
“你睡吧。”裴琰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微笑道:“子明现在我帐中给他们讲解兵法,吵得很,我在这边看看书,清静一下,不会吵着你。”
江慈愣了一下,转而微笑道:“可是相爷,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有一点烛火,我便睡不着。”
“是吗?”裴琰右掌一扬,熄灭烛火,黑暗中,他微微而笑:“也好,我正要运气练功,咱们互不干扰。”
江慈无奈,索性豁了出去,道:“相爷,还得麻烦您出去,我、我要小解。”
大半年前在清河镇的往事蓦地涌上裴琰心头,他沉默片刻,淡淡道:“萧教主今夜可不会来。”
江慈一惊,裴琰轻笑,笑声中带着些苦涩。笑罢,他站起来,道:“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样,骗我说萧教主要暗杀你。”说着快步掀帘出帐。
第二日,江慈烧退了些,也有力走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便出了崔亮军帐,悄悄往卫昭军帐走去。
卫昭正坐于灯下看书,见她进来,身形急闪,将她抱到内帐的竹榻上躺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修眉微蹙,语带责备:“烧没退,到处乱走做什么?”
江慈觉有些委屈,便抿着嘴望着他,眼中波光微闪。卫昭一笑,低声道:“我这三日不能出帐。”
江慈却是一喜,道:“那就不用上战场了?”
卫昭一时无言,握住她的左腕输入真气。江慈安下心来,轻声道:“无瑕。”
“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卫昭望上她的眼睛,秋水清瞳,黑若点漆,满含着温柔与期盼,他心中一暖,低声道:“你放心。”转而嘴角轻勾:“我若再冲动,少君罚我一辈子不能出帐,可怎么办?”
江慈这才知前因后果,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也去违反军令,让他罚我和你一同关禁闭,关上一辈子。”
“那如果他将我们分开关上一辈子,怎么办?”
江慈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挖条地道,每天偷偷见面——”她眼中闪着俏皮的光芒,卫昭也忍不住大笑。
正袖,卫昭面色微变,放下江慈的手,迅速闪到外帐,坐回椅中,帐外传来了裴琰平静的声音:“三郎。”
“侯爷请进。”卫昭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裴琰含笑进帐,微微摇头道:“三郎还生我的气?”
“不敢。”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依旧靠于椅中看着书,口中闲闲道:“我还得感谢侯爷,饶我一命。”
裴琰大笑,在椅中坐下,道:“我还要多谢三郎配合我演这场戏,要知这‘天极阵法’是作最重要一战之用,不让这些猴崽子们知道点厉害——”
卫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少君不必解释,我正喜清静,倒还希望少君多关我几天禁闭。”
“是吗?看来三郎这监军营帐比我那中军大帐还要舒服。”裴琰笑着站起,负手往内帐走去。卫昭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面前。
二人眼神相交,互不相让,裴琰唇边笑意不敛,卫昭眸色冰冷,直视着他。片刻后,二人同时听到内帐江慈憋了半天没憋住的一声低咳。
卫昭也知以裴琰耳力,一进来便已听出江慈在内帐的呼吸声,他索性向裴琰一笑,走入内帐,见江慈要下榻,过去将她按住,道:“躺着吧,别跑来跑去的。”
江慈向他温柔地笑着,道:“我还是回自己的营帐,你和相爷有事要商量,我回去就睡,会好得快些。”
卫昭道:“好。”俯身将她扶起。江慈走过裴琰身边,也未看他,只是微微欠身行礼。待她远去,卫昭转过身,向裴琰笑道:“少君请坐。”
裴琰尽力维持面上笑容,道:“不打扰三郎休息,告辞。”
“少君慢走。”
往左是去她的帐篷,往右是回中军大帐。
营地的灯火下,她纤细的身影逐渐远去,裴琰默立片刻,转身向右。
中军大帐内,崔亮仍在给众将领讲解天极阵法,声音清澈:“诸位定都见过流水里的漩涡。这‘天极阵法’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各分阵便如同一圈圈水纹,将敌军截断,而在这一圈圈水纹之中呢,便是这个如漩涡般的阵眼。”
裴琰负手立于帐门口,薄唇轻抿,默默地听着。
“漩涡之力一旦形成,将把一切吞噬,这股因旋转而产生的巨力,无法抵挡——”
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来,山间的风一日凉过一日,军营边的一棵桂花树,也慢慢释放出浓香,默默看着玄甲金戈、杀戮征战,在这“回雁关”前进行了两个多月。
华桓两国大军于“回雁关”前对峙数月,激战数十场,双方奇招频出,却是谁也无法取胜,桓军固无法南下,长风骑也没能再收复失土,两国战事陷入长久的胶着。
八月十二。
斜晖脉脉,也不再像两个月前一般炎热,带上了几丝秋意。马蹄声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时便疾驰进军营。
江慈和小天由马上跃下,从医帐出来的长风骑们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江军医回来了!”“江军医可从河西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江慈笑着从马鞍上解下大袋药草,与小天抬入医帐,瞅见凌军医不注意,偷偷将用油纸包着的一包“芝麻饼”塞给了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伤兵。那伤兵断了一条胳膊,接过“芝麻饼”,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军医转身,江慈与小天眨了眨眼睛,笑着走开。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净手出了医帐,回头向江慈使了个眼色。江慈过得一阵,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医帐后的麻袋,偷偷往营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时,便转到一处灌木丛后,药童小青与小冲正等得着急,一见二人过来,抢过麻袋,拎出里面的山鸡,笑道:“怎么这么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头子发现吗?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们天天去河西府拿药就好了,咱们就天天有烤鸡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头:“你当次次能撞上山鸡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说,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药,就证明咱们长风骑再无伤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将山鸡开膛破肚,江慈来了兴趣:“别烤,我弄个叫化鸡给你们吃。”
三人早对江慈厨艺有所耳闻,自是大喜,递上偷来的油盐之物,江慈熟练炮制,三人看得目不转睛,不停咽着口水。
将泥鸡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个时辰再挖出来,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医帐共事数月,也结出了深厚的情谊,此时说说笑笑,又干着偷食烤鸡的“大事”,自是畅心。再说一阵,江慈兴起,索性为三人哼上了几段戏曲。
秋风送来阵阵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鸡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萝叶包了一块,放在身后。
四人吃得极为过瘾,又偷偷溜向军营,江慈忽感肚痛,往一边的小树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营帐。刚走到军营,正撞上裴琰带着长风卫巡营。他盯着小天看了一阵,小青壮起胆子看了看,小天嘴角还沾着一丝鸡肉,三人只得老实招供。
裴琰听到“叫化鸡”三字,眼神一闪,淡淡道:“江军医呢?”
小天只得往小树林指了指。
穿过小树林,再往营地西面走上约一里半路,有处小山坡。江慈乘着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树下停住脚步,“喵喵”叫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树上也传来极不情愿的猫叫声。
江慈笑着攀到最大的树杈处,卫昭靠着树干,转着手中的玉箫,凤眸微斜:“约我来,你自己又迟到。”
江慈一笑:“我认罚,所以带了样东西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用大萝叶包住的叫化鸡,递给卫昭。
“哪来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卫昭撕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眼中有着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头,遥望夜空明月,轻声道:“无瑕。”
“嗯。”
“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昭算了算,也是满心感慨,良久方道:“当初谁让你去爬树的,吃了这么多苦,也是活该。”
江慈柔声道:“我不后悔。”又仰头看着他,嗔道:“不过,我要你向我赔罪。”
“怎么个赔法?”卫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这么简单?”卫昭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终伸手将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一时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这两个月来各自忙碌,见面极少,有时在军营碰到,只是相视一笑,偶尔相约见面,也只是找到这处隐密所在,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归去。
此刻夜凉如水,秋风送香,唇齿一点点深入,江慈也揽上了他的脖颈。他的吻如春风一般温暖,她气息渐急,觉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卫昭也觉呼吸不畅,抱住她的双手似是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唇齿吐香,让他浑身似要爆裂开来,听到她的这声低吟,更是脑中一轰,猛然用力将她抱紧,唇舌交缠间,呼吸渐急。
江慈天旋地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间似要被他箍断了一般,痛哼出声。
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放开。月色下,她面颊如染桃红,他心中一荡,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气向旁挪开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着他。
他的黑发垂在耳侧,衬得他的肌肤如玉,面容秀美无双,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树上初见时那般清俊出尘,江慈不由看得痴了。
卫昭平静一下心神,低叹一声,轻声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好。”江慈顿了顿道:“以后,你得天天吹给我听。”
玉箫在唇边顿了顿,以后,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卫昭缓缓闭眼,箫音宛转,欢悦中又带着点淡淡的惆怅,在树林中轻盈地回绕。
江慈依在他怀中,默默地听着,惟愿此刻,至天荒地老。
将近中秋的月是这般明亮,将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负手站于小山坡下的灌木丛后,遥望着她奔上小山坡,遥听着这细约的箫声响起,风中,还隐约传来一丝她的笑声。
直至箫声散去,那个修韧的身影牵着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里哼着宛转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远去,他也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一年时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随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见快到军营,江慈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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