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此时,显彰门内外,百官们遥遥抬头,望着方城上发生的一切。
卫昭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白,嘴角、胸前尽是血迹,伤口处仍在不停涌出鲜血,他踉跄着站起,眼中似有烈焰,在熊熊燃烧。裴琰看得清楚,正待拉着他一起钻入暗道口,卫昭突然握上他持剑的右腕。裴琰一惊之下未能挣脱,以为他失血过多,神智不清,便急切叫道:“三郎!”血,从卫昭的嘴角不停往外涌,他死死盯着裴琰的面容,眼神凌厉,狠狠道:“姓裴的,你欠我的,你要记得还,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等裴琰反应,卫昭已抓起他的手腕,猛喝一声,裴琰手中长剑,深深地刺入卫昭肋下。裴琰大惊,卫昭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愈发苍白,他却努力高昂着头,斜睨着裴琰,冷冷一笑,低声道:“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裴琰骤然明白过来,他大喝道:“不可!”急速伸手抓向卫昭,但卫昭已身形急旋,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一脚,踢上裴琰胸前。
裴琰只觉股大力将自己往后踢飞,他下意识地伸手,“嘶”声响起,他只来得及将卫昭的白袍扯下截,转瞬便飞出灵殿,飞向半空,直向方城下倒飞而去。寒风中,裴琰在空中向后疾飞,他眼呲欲裂,眼中所见的最后景象,是卫昭白衣染血,立于灵殿中,好像对自己笑了一笑。
“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这句话,不停在裴琰耳边回响。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借卫昭一踢之力控制身躯,在方城的墙城上急点,向方城下坠落。那白色身影,越来越远,远得就象隔着一道河,河这边是热闹的,温暖的生,那边,却是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地狱―――
冬日的晴空,仰面看去,透着几分惨淡的蓝。裴琰落下方城,从高处落下的巨大冲力让他不得不在地面急速翻滚,“咔”声轻响,肩胛剧痛。痛楚中,翻滚间,他的眼前,一时是惨淡的蓝,一时是染血的白,一时又是方城城墙那阴晦的暗红——
“轰!”
似万千恶灵由地狱汹涌而出,地面,颤了一颤。随着这一声巨响,一团似蘑菇般的火云,在方城上缓缓绽放,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最圣洁的祭坛。
纵是有两条引线被斩断,这最后一根引线所引爆的火药仍让方城的一半轰然而倒,灵殿也塌了一角。热浪,似流水般滚滚而来,裴琰尽力翻滚着,远离股热浪。瓦砾碎石,漫天而飞,不停落在他的面上、身上。烈焰,冲天而起,将整个灵殿吞没。
遥望着裴琰身形飘飞远去,卫昭怆然一笑。他再也无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躯,向后退出几步,倒在了皇帝身边。“轰!”一声巨响,爆炸让灵殿剧烈摇晃,头顶的梁柱“吱呀”着一根根倒下,有一根砸在皇帝腿上,皇帝痛得醒转来。冲天的烈焰已将灵殿包围,皇帝炙热难当,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向暗道口爬去。卫昭意识模糊,本能下扑上皇帝身躯,死死地扼住皇帝的腰。皇帝早已无力挣脱他的扼制,也渐渐陷入临终前的迷乱,他眼前模糊,喘气声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三郎,朕恕你无罪,和朕一起走―――”卫昭恍若未闻,再将皇帝的腰抱紧了几分。烈焰,燃入灵殿,灼骨的疼痛逐渐将二人吞没。原来,就是烈焰噬骨的痛楚;原来,就是凤凰涅槃的痛楚―――卫昭觉体内的血就要流失殆尽,碧玉发簪“珰”地一声从发间滑落,他的长发被火焰鼓起的风卷得乱舞,如黑色的火焰,凄厉、惨烈。
他仰天狂笑,鲜血不断由嘴角往外涌:终于,解脱了―――
熊熊烈焰中,一把高亢激越的歌声穿云裂石:
“凤兮凰兮
何日复西归,
煌煌其羽冲天飞,
直上九宵睨燕雀,
开我枷锁兮使不伤悲。
凤兮凰兮的
从此不复归,
生何欢兮死何惧,
中道折翼兮
使我心肝摧。
凤兮凰兮
何时复西归,
浴火涅磐兮
谁为泣涕?”
悲怆入骨的歌声,似乎还带着挣脱枷锁的无比喜悦,渐渐地低下去,细如游丝,最后慢慢湮没于熊熊烈焰之中―――裴琰已无力翻滚,他剧烈喘息着,仰面倒于地上,遥望方城上冲的烈焰,下意识伸出手去,低声唤道:“三郎!”他五指松开,紧攥着的白色袍袖被寒风吹得卷上半空,飒飒扬扬,飞向那熊熊烈焰。冬阳下,他仿佛见到那雪白的面容正在烈焰后微笑,仿佛再听到他留在尘世最后的声音。“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寒风中,有什么东西,自裴琰眼角滑落,沁过他的耳际,悄无声息地渗入尘土之中。
一三五、临机应变
显彰门两边,文武百官,急速赶来的禁卫军和光明司们,都看到了方城上的那一幕——忠孝王裴琰跃向圣殿,搏杀间一剑刺中卫昭,但被卫昭临死前一脚踢上半空;
“轰!”一声巨响,人人抱头躲避,当他们狼狈爬起时,方城上已是烈焰腾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伐声自皇陵东侧震天而来。
不多时,在皇陵外守候的禁卫军被数千人逼得退至玉带桥前,不停有人呼道:“庄王谋逆!河西军反了!”
众臣眼见将禁卫军逼得步步后退的精兵,领头之人正是高成,便都惊慌不已,抱头鼠窜。偶有几个武将大声上前,也被溃退的禁卫军冲得站立不稳。
高成厮杀间见方城内烈焰熊熊,浓烟滚滚,绝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强撑着率兵前突,只盼庄王能逃得一劫,这样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身后漫天追来的喊杀声,将他最后这丝希望彻底毁灭。
肃海侯率着三万人马,把河西军最后的两千余人逼到玉带河前拼死抵抗。姜远也率着光明司卫由方城内攻出来,将河西军残兵围在中间。
高成面色苍白,仰天长叹:“罢了!”他猛然暴喝:“住手!”
肃海侯却是冷冷一笑,望着垂死挣扎的河西军,右手高举,自齿间迸出斩铁截铁的一句:“河西军谋逆,奉圣谕,格杀勿论!”
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如风卷残云。不到片刻,河西军便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高成身形摇晃,长刀拄地,狠狠地盯着肃海侯。肃海侯面色平静,右手一摊,接过部下递上的强弓,吐气拉弓,灰翎如闪电般,“噗”声响后,高成身形后飞,落于玉带河中。
肃海侯掷下强弓,急速道:“快,护驾!”
董学士也终于颤颤巍巍爬起,连滚带爬奔到方城前。但此时,烈焰已映红了半边天空,方城成了一片火海 ,埋藏着的火药被不断引燃,不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里面的人再无任何生还可能。
董学士双膝一软,匍伏于地,痛呼道:“皇上!”
随着他这一呼,数万人齐齐痛哭,哀声响成一片。
震天的痛哭声中,裴琰清醒过来,他伏地向前爬行数步,悲呼道:“皇上!太子!臣无能,臣没能救驾啊!”
众臣亲眼见他护着太子逃开香炉,看着他手刃卫昭,却仍未能救出皇帝和太子,都悲从中来,再度放声痛哭。
裴琰哭得一阵,慢慢爬起来,可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身走向显彰门。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身上还沾满了碎土石屑,面上神情悲痛万分,泪水长流。
肃海侯在显彰门前跪地痛哭,眼睛却紧盯着踉跄走来的裴琰。董学士回转头,向肃海侯微微摇了摇头。
肃海侯正有些犹豫,只听得南面剑甲轻响,靴声橐橐。他急速站起,但见数千人戎装轻甲,拥至玉带桥前。
这数千人阵形齐整,一至玉带桥前,便如鹰翼般散开,展护左右。他们虽人数远少于肃海侯的人马,但气势慑人,散发着锋锐无比的杀气。
裴琰面上满是悲痛之色,哽咽道:“你们怎么来了?”
童敏快步过来,大声道:“庄王的人在京城谋逆,我等恐圣上有难,特来勤王护驾!”
裴琰挥泪泣道:“可惜,来迟一步了!”
他缓步走过玉带桥,肃海侯身形动了动,董学士再向他摇了摇头,肃海侯也知长风卫既然赶到,已无法下手,再说裴琰当众救驾除奸,亦无借口除他,只得一声暗叹,退回原处。
裴琰满脸泪水,脚步踉跄。童敏忙与数十名长风卫一拥而上,将他接回阵中。
裴琰放下心来,又转身面向方城,伏地痛哭:“皇上,太子!”长风卫们也齐齐跪下,靴甲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姜远也带着人进到方城查探一番出来,大哭着向董学士拜倒,众臣终知皇帝和太子再无生还可能,更是哭声震天。
董学士哭得一阵,起身大声泣道:“皇上既已薨逝,国不可一日无君——”
裴琰先前见童敏暗号,知静王无恙,再听董学士这番话,不由嘴角微微勾起。却听得董学士的声音传入耳中:“所幸苍天怜见,太子身体染恙,方城风大,太子奉圣上口谕留下,未遭逆贼毒手。”
裴琰大惊,猛然抬头,只见肃海侯正向着自己微笑,那笑容似一刃无声的剑,直刺他心头。
玉带河前,肃海侯的人马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开,十余人拥着身披金丝斗篷的太子,急速走来。
裴琰刹那间明白,在前来皇陵的车驾上,真假太子便已掉包,随着皇帝踏入方城、死于庄王之手的,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他眼皮一跳,垂下头去。
太子扑至玉带桥前,“扑嗵”一声跪下,伏地痛哭:“父皇!”他哀声欲绝,转眼间便是涕泪纵横,片刻后哭得喘不过气,倒于地上。
董学士与肃海侯低泣着过来,一左一右,将太子扶起。董学士泣道:“请太子保重龙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既已薨逝,请太子速速登基,以平定大局。”
太子哭得死去活来,半晌方略显清醒,无力道:“一切都由董卿主持罢。”说罢,又是痛哭,终哭至力竭,倒在肃海侯胸前。
董学士放开太子,缓慢站起,裴琰也正好抬头看去。寒风中,二人眼神相交,俱各锋芒微闪。
裴琰肩头和左腿伤口剧痛,所受内伤也渐有压不住的趋势。他面上浮现悲戚之色,挣脱童敏等人的搀扶,踉跄前行,走至太子身前,缓缓跪下,痛声道:“请新皇节哀!”
董学士似听到一颗心落地的声音,他闭上双眼,又慢慢睁开,仰头望向惨蓝的天空,由胸腔吁出一口长气。寒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全身大汗,双足也在隐隐颤抖。
方城内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映红了数万人悲痛欲绝的面容。薄雪下的山峦,则沉寂无言,默默看着显彰门前黑压压伏地恸嚎的人影。
长风卫队末,一人悄悄退出功德门,展开轻功,急速奔过皇陵大道,踏着残雪泥泞,沿密湖急奔,到了一棵大松下,从左折向山峦。
山峦上的雪松林中,当第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时,周遭树木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裴子放冲前几步,望向皇陵。
按原先约定,待高成率兵假扮禁卫军杀入方城,将皇帝太子除掉,裴琰和卫昭乘乱杀死庄王后,长风卫便会出现,与光明司、禁卫军一起以“擒拿逆贼”之名攻打河西军。那时,长风卫将放出烟火,自己带着的这批精兵就可直奔皇陵,“奉静王之命,勤王平叛”,最后平定大局。
可此刻,这爆炸声由何而来?见皇陵上空浓烟滚滚,火光艳烈,他瞬间便是汗流浃背。
族侄裴玘过来,满面焦虑,道:“叔父,怎么办?”
裴子放目光徐徐扫过身后众人,心颤了一颤,强自镇静,吩咐道:“先不动,形势不对,再往北撤。”
待长风卫窦子谋奔入树林,面上并无悲痛之色,裴子放紧绷的心弦方悄然放松,却仍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窦子谋趋近禀罢,裴子放修眉紧皱,又望着皇陵上空的烈火出了一会神,终长叹一声,道:“也只有这样了―――”
华朝承熹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
皇陵大祭,庄王与光明司指挥使卫昭联合谋逆,指使高成率河西军突进皇陵,并在方城埋下火药,成帝不幸罹难,薨逝于大火之中。
忠孝王裴琰护驾不及,只将卫昭击毙,孤身逃出方城。
肃海侯和长风卫及时赶到,保护了太子,将高成及河西叛军尽歼于皇陵玉带桥前。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降大雪,燃烧了一日一夜的皇陵方城大火才慢慢熄灭。
见这日有些薄薄的冬阳,江慈便将被褥搭至院中的竹篙上晾晒。被上粘着数根乌发,她轻轻拈起,见发梢微卷,便笑着将这几根长发小心翼翼地收入荷包之中。
她将脸靠在锦被上,依稀还能闻到他的气息,眼前,尽是他清晨离去时那明朗的笑容。她痴痴地想了一阵,微笑着抚上腹部,低头轻声道:“你以后,要做一只乖顺的小猫,听见了吗?”
“当!当——”
远处,飘来隐约的铜钟声,江慈数了一下,钟声一共九响,待片刻后,又是连着的九声钟响?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