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伸出手,替江慈拭去泪水,笑道:“白天见那么多尸体不见你哭,这么个小伤口,你哭什么!”
江慈回头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吗?怎么还让崔大哥受了伤?”
裴琰正想着这事,便未理会她的出言不逊。
崔亮也点头道:“相爷,那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击下逃生的人,并不多。”
裴琰冷笑道:“这京城的水,越来越浑了。”
江慈又奔去厨房,烧来热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迹。裴琰转头间看见,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明天我安排几个人过来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爷,我只是皮肉伤,这西园若是人多了,我看着烦。”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觉得你这里清爽。从明天起,我就在你这西园用餐好了。”
早朝后,众臣告退,皇帝却命裴琰留下。
庄王与静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裴琰,和悦笑道:“朕久闻少君棋力高强,来,陪朕下一盘棋。”
裴琰神情淡静,恭声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礼,在皇帝对面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来,裴琰只觉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压着,闷得透不过气,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下。皇帝靠于软垫上,长久凝望着他,饮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与朕厮杀过剧,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压住心头的不适,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远,微臣万万不是对手。”
皇帝朗声一笑,站了起来,负手望着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辈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额头沁出微微细汗,神色却仍平静,呼吸也仍细密悠长。
皇帝良久方续道:“观棋知人,你心思慎密,处事镇定,顾全大局,性格又颇坚毅,倒比朕几个儿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道:“微臣不敢。”
皇帝过来将他拉起,却握住他的手不放,见他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惶恐,微笑道:“你不用这么拘谨,这殿内也无旁人。”
他松开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叹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馆这档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间府,代朕到庆德王灵前致祭的。”
皇帝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当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属意由朕继承大统,知朕的那帮子兄弟定会作乱,大行之前召了庆德王入宫,一番叮嘱,命他辅佐于朕。后来‘逆王之乱’,若非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下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战火荼毒。庆德王这一离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听着,只觉皇帝的话凌厉如刃,刺于他内心最深处,伤口处似有幽灵呼啸而出,却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冻结成冰。
皇帝叹道:“你叔父当年于朕有辅佐之功,后来的月落作乱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只是事涉两国,只能让他做了替罪羊。现在想来,朕实是有些对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等桓国之事了结,朕会下诏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礼道:“叔父自知有负皇上圣恩,不敢有丝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倒是他的福气。”
皇帝点了点头:“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闲,当年朕与你父亲、叔父三人笑游江湖,就说过,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丝毫不差。”
裴琰恭谨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训诫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辅佐圣上,代他尽未尽之忠,报未报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实堪褒扬。朕想追封你父为‘定武侯’,不日就会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馆一案,先跪安吧。”
内侍进殿,跪禀道:“启禀皇上,卫指挥使求见。”
皇帝似是很高兴,如春风拂面,眼角也舒展了几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晖殿,见卫昭由廊角行来,纵是面圣,他仍是一身白色宫袍,云袖飘卷,秋阳透过廊檐洒于他的身上,似白云出岫,逸美难言。
裴琰微眯着眼,待卫昭走近,笑道:“听庄王爷说,三郎府中进了批西兹国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扰一番。”
卫昭嘴角轻勾,雪白面庞上的双眸神光隐显,笑容清远幽深,道:“少君是大忙人,只怕我下帖也是请不来的。”
二人俱各一笑,卫昭由裴琰身边飘然而过,迈入延晖殿。
裴琰隐隐听到皇帝愉悦的声音:“三郎快过来!”忙疾行数十步,远离了延晖殿,几名内侍正捧着一叠文书由回廊转来,见裴琰行近,都弯腰避于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闲闲道:“这些旧档翻出来做什么?”
为首太监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书处将各官员的履历档案呈圣,这是皇上已经阅毕,要送回方书处去。”
裴琰不再说话,急匆匆出了乾清门。长风卫牵过骏马,他跃身上马,回过头,遥望着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龙玉柱,勃发着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隐透着的,是能让江山折腰、万民俯首的帝王骄容。
裴琰猛抽身下骏马,疾驰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虽然凶险,却只是皮肉伤,崔亮辰时便起床,进了偏房,一直未出门。
江慈颇觉无聊,心中之计也未想定,有些烦闷。见西园一角有块空地,长着些荒草,便取过锄头,将野草除去,翻松土壤。裴琰进园时,正见她赤脚立于泥土之中,满头大汗,双颊通红。
裴琰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笑道:“翻块花圃出来,将来好种些云萝花,相爷府中奇花异草不少,就缺这个,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换个装束,随我去认人。”说着步入偏房,崔亮正细心查验从火场和尸身上取下的证物,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换过装束出来,冲裴琰眯眼笑道:“相爷,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裴琰边行边道:“说来听听。”
“我还欠着素烟姐姐一件衣裳没还给她,那夜又让她虚惊一场,想上一趟‘揽月楼’,一来向她道歉,二来将衣裳还给她,您看―――”
裴琰脚步不停:“让安华帮你送过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带着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数名官员的府邸,这些官员皆受宠若惊,纵是卧病于床,也挣扎着爬起,直道未能给容国夫人祝寿,又劳相爷亲来探病,实是愧不敢当。
诸府走罢,已近午时,裴琰见仍无结果,知星月教主极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个。他将那三人细细想了一番,却觉毫无头绪,沉思中慢慢走着,又走到了失火后的使臣馆。
秋风渐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细雨,洒在残垣断壁、焦木黑梁上,倍显凄凉。
裴琰带着江慈进了火场,踱了一圈,心中仍自挂念着要尽快寻出星月教主一事,忽听得江慈在身后叹道:“这么大的宅子,怎么拆成这样?”
裴琰回头一看,见江慈正望向使臣馆北面,正是那日火起时,为防火势向皇城蔓延,卫昭命禁卫军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负手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馆越过一堵断墙,便到了宅内。两名禁卫军由断墙后出来行礼道:“相爷!”
“没有人进过使臣馆吧?”
“回相爷,没有。”
“知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的屋宅。
“这宅子以前是礼部用来堆放文书档案的,后来档案统一调归方书处,这里就空置下来了。”
裴琰点了点头,带着江慈在院内走了一圈,脚步逐渐放慢,凝神思考。
江慈却对那堵断墙上的一带藤萝极为喜爱,向一名禁卫军借来腰间长剑,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头看见,忽道:“慢着。”走上前来,看了这堵断墙一阵,问道:“未失火之前,这处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卫军答道:“这屋后是卫城大街,再过去就是皇城,向来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馆其余三面均有禁卫军的弟兄把守,这一面却未派人,怕和司卫们―――”
裴琰摆了摆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细细查看。
江慈心思急转,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从这处运一个死人进去,然后带一个活人出来,翻过这堵墙,还得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人,然后再放一把火,这人可真是厉害!”
裴琰点点头:“若是一人所为,此人着实厉害,若是多人所为,这局,就实在是有些复杂。”
江慈又在断墙前后看了数趟,跑到裴琰面前笑道:“相爷,您的轻功,应是天下无双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轻轻一笑:“这般奉承于我,意欲何为?”
江慈撇了撇嘴:“我可不是拍您马屁,只是觉得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爷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
裴琰笑道:“你倒说说,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馆,又指了指那堵断墙:“相爷你看,使臣馆那边的屋舍是紧贴着这墙的,那真凶要是从正屋将使臣大人劫出,由这堵墙翻入这边的宅子,非得由屋顶跃过来不可。他带着一个大活人,上那么高的屋顶,跃过这堵高墙,还得避人耳目,这份轻功,我看当世,也只相爷才及得上。”
裴琰忽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头,你这马屁还真是拍对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而愣了一瞬,继而捧腹大笑。
二二、策马蓝衫
裴琰起始不明她为何笑得这般痛快,待看到她负着手转到自己身后,眼睛还尽往自己那处瞄时,才醒悟过来,知自己一时口快,承认她是拍自己‘马屁’,竟让这丫头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见江慈满面得意之色,为扮小厮而画浓的双眉还轻轻上下挤弄,口中不时发出‘得得’的驾马声,裴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依旧带着她出了使臣馆。
见二人出来,长风卫牵过座骑,裴琰纵身上马,却见江慈正摇头晃脑,轻抚着她那匹座骑的马屁股,口中念念有辞:“马儿啊马儿,我知道,平素是有很多人拍你马屁的,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马儿,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众生。我这回拍你的马屁股呢,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也不过就是匹―――”
她话未说完,‘啊’地一声,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马背,他又顺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紧拽住马缰,向前驰去。
裴琰策马追上,驰于她身旁,见她慌乱模样,得意笑道:“你记住,东西不能乱吃,这马屁,也是不能乱拍的。”
江慈早有准备,装作身形摇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骑‘玉花骢’的后臀。‘玉花骢’受惊,长嘶一声,疾驰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冲,身形腾在半空,急运内力,勒紧马缰,方未跌下马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的‘玉花骢’,裴琰勒转马头,面带阴笑,望着慢悠悠赶上来的江慈。
江慈斜睨着他,左手轻轻挥舞着马鞭,右手不停拍着身下座骑的后臀,在马背上一晃一晃,口中还哼着小曲,竟是一首策马谣。
淅淅细雨中,江慈想起终将这大闸蟹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出了积于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气,十分得意。歌声越发婉转欢畅,笑得两眼眯眯,右腮为装扮而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边那深深的酒涡。
裴琰看着她慢悠悠骑马而过,举起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骢’后臀上轻轻一拍,从她身边驰了过去。
江慈见裴琰早间说从此要在西园用餐的话竟不是玩笑话,想到每日都要看这大闸蟹的可恶嘴脸吃饭,颇为烦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耐着性子做了几个可口的家常菜端入厢房。
看裴琰似是吃得极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着碗筷远远地坐在一边。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后吃亏,有心想缓和二人关系,笑道:“小慈过来一起坐吧。”
江慈闷声道:“不用了,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规矩。”
崔亮讶道:“谁把你当奴婢了?你本不是这相府的人。”
裴琰一听,便知江慈没说出来,自己曾威逼她服侍于崔亮,遂夹起一筷子菜,岔开话题:“江姑娘,这是什么菜?倒是没有见过。”
江慈回头看了看,乐不可支:“这是红烧马蹄。”
崔亮大笑:“哪来的马蹄?马蹄也可以吃的吗?”
江慈端着碗坐到桌边,用筷尖指点着桌上菜肴:“这是红烧马蹄,这是马尾巴上树,这是油煎马耳朵,这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菜名,话语停顿下来。
裴琰见她正指着一盘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